画室的窗帘被仔细地拉拢,只留下北面天光均匀洒落。
空气中弥漫着石膏粉尘和铅笔屑的微末,时间在沙沙的笔触声中仿佛被拉长、凝滞。
苏宛秋缓步穿行在画架之间,像一尾沉默的鱼游弋在深水。
她的目光精准地扫过一张张画纸,上面是新生们笔下或拘谨或跑形的几何体。
大部分都存在问题,结构松散,明暗混乱,这是常态。
她并不意外,也无多少情绪波动,只是履行职责般地指出最显眼的错误,言简意赅,从不停留过多时间。
她的课堂如同她的人,高效,冷静,剔除一切不必要的干扰。
她享受这种将一切掌控在秩序下的感觉,线条、光影、比例,这些是可被度量、可被纠正的,远比复杂的人心容易应付。
直到她的脚步停在那个靠窗的位置。
画架后的女孩低着头,异常专注,鼻尖几乎要蹭到画纸,微微蹙着眉,嘴唇无意识地抿紧,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紧绷的、全力以赴的气息,是那个叫王玲玲的新生。
苏宛秋的目光落在她的画面上。
起形大胆,线条肯定,不像有些学生那样犹豫反复。
大关系抓得很快,黑白灰布局清晰。看得出扎实的功底和良好的直觉。但是……
她的视线停留在立方体的一条棱线上。
透视错了,一个基础,但容易被忽略的错误。
辅助线的轻虚线还隐约留在纸上,显然她最初测量时走了神。
苏宛秋几乎没有思考,手指虚点在那条线上。
“透视。”她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画室里足够清晰。
女孩猛地抬头,眼睛瞬间睁大,像受惊的小鹿,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对、对不起教授!我马上改!”她几乎是弹起来去拿橡皮,动作慌里慌张,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毛躁和真诚。
苏宛秋没有回应道歉。错误指出,她的任务就完成了。
她移开目光,准备走向下一个画架。
然而,眼角余光却捕捉到女孩迅速泛红的耳根,和那双因为专注和急切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那里面有窘迫,有懊恼,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醒后急于修正的、灼人的认真。
像灰白画室里突然闯入的一抹过于鲜亮的色彩,有点扎眼。
苏宛秋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才继续向前。
接下来的巡视,她的思绪有那么一瞬间的游离。
那个女孩,王玲玲。档案上的成绩不错,实践看来,天赋和基础也确实比周围大部分人强上一截。
那股劲儿……那种几乎能实体化的热情和专注力,在普遍还带着高考应试痕迹的新生中,显得有些特别。
但也仅此而已。
苏宛秋垂下眼帘,将一丝莫名的波动压下。
有天赋的学生她见过太多,最终能坚持下去的寥寥无几。热情是最容易被消耗的东西。
下课铃响。她回到讲台,布置作业,宣布下课,动作一气呵成。
离开画室时,她能感受到身后骤然放松的空气和低语声。
她没有回头。
回到办公室,冲泡第二杯咖啡。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窗台那盆绿植上。她靠在桌沿,看着楼下逐渐热闹起来的校园。
几个学生嬉笑着走过,其中一个身影格外活跃,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马尾辫在空中划出欢快的弧度。
是王玲玲。
她和几个看起来是新认识的同学一起,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似乎已经完全从课堂上的小窘迫里恢复过来。
苏宛秋默默地喝了一口咖啡。
真容易快乐。一点点小事就能满足,挫折来得快去的也快。
像永远烧不尽的野火,蓬勃,吵闹,充满生命力。
与她截然不同。
她的世界是精心调制的灰阶,是严格控制的比例和构图,是理性压过感性的绝对秩序。
而那个女孩,像是突然滴落在她调色盘上的一滴原色,鲜明,跳脱,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甚至……有点打乱了她惯有的节奏。
她放下咖啡杯,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造型基础》的课程作业系统里,已经零星有学生提交了作业。
她点开浏览了几份,大多是中规中矩,问题不少。
鬼使神差地,她在搜索栏输入了“王玲玲”的名字。
页面显示:尚未提交。
也是,刚下课。
她关掉了页面,对自己刚才那瞬间的、近乎探究的行为感到些许不解。
这不像她。她从不提前对任何学生产生额外的关注。
是因为那份档案上不错的成绩?还是因为课堂上那过于明亮的眼神?
或者,只是因为开学初,事情还不够多,让她有了多余的精力去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她微微蹙眉,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电脑上未完成的学术报告上。
文字和数据是冰冷的,能让人心绪平稳。
然而,当傍晚时分,她再次走进个人画室,站在那幅未完成的冷色调画作前时,却第一次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画布上那些她精心调配的、代表孤寂与疏离的灰蓝色,此刻看起来似乎有些……过于沉闷了。
她的目光转向旁边调色板上那抹还没来得及清洗掉的、明亮而跳跃的橙黄色。
那是上次她不知为何多加进去的一点。
她盯着那抹亮色看了许久。
然后,她拿起了画笔,蘸上了一点那过于温暖的颜色,却悬在画布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最终,她只是将那抹颜色轻轻抹在了调色板的边缘,没有让它污染画面上原有的冷寂基调。
但那一小点橙黄,却固执地停留在那里,像是在一片冰原上,微弱地、固执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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