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写生的名单最终确定了。
苏宛秋的指尖划过打印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在一个名字上并无异常地停留半秒，然后平静地移开。
她把名单夹进教案夹，动作流畅，没有半分迟疑。
系里组织的这次秋季写生，地点选在市郊一个保留了老式建筑群的文创园。
大巴车摇摇晃晃地载着一车兴奋的学生和几位带队老师出发时，车厢里充满了叽叽喳喳的谈笑声和零食袋窸窣的声响。
苏宛秋独自坐在靠前的位置，耳机里放着舒缓的古典乐，隔绝了大部分喧嚣。
她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秋意渐浓，梧桐叶已染上淡淡的金黄。
到达目的地，学生们像出笼的鸟儿，提着画具四散开来，寻找自己心仪的角度。
苏宛秋和其他老师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也拿着自己的速写本，寻了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
这里曾经是旧厂房，红砖墙爬满了藤蔓，铁艺窗框锈迹斑斑，阳光透过高大的乔木洒下斑驳的光影，的确很有入画的味道。
她很快沉浸在自己的观察和勾勒中，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世界缩小到只剩眼前的景致和手中的笔。
然而，某种过于鲜明的存在感，总是能不经意地闯入她的余光。
是王玲玲。
那孩子选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正对着一栋爬满枯藤的红砖小楼支起画架。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时而蹙眉紧盯景物，时而飞快地挥动画笔，表情丰富得像个默剧演员。
阳光勾勒着她认真的侧脸，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她也毫不在意，随手用手背蹭一下了事。
苏宛秋的目光，偶尔会从自己的速写本上抬起，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个方向。
她看到王玲玲起笔大胆，构图出乎意料地巧妙，没有选择常规的全景，而是截取了墙面、窗户和藤蔓交织的一角，视角独特。
用色也很大胆，秋日阳光的暖与墙体的冷红、阴影的灰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色彩饱和度高，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生命力。
和苏宛秋自己偏好冷静克制的灰调子截然不同。
但不得不承认，画得很有灵气。甚至可以说，是这批学生里最出色的几个之一。
苏宛秋低下头，在自己的速写本上继续勾勒，笔下却不知不觉地，将远处那抹专注于画架前的活泼身影，也悄悄收进了画面的角落。
只是几根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正在作画的人的轮廓，隐在建筑的阴影里，并不起眼。
中途休息，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分享零食和水，嬉笑打闹。
王玲玲也放下了画笔，从大大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咕咚咕咚喝着水，然后和旁边的同学说笑了几句，眼睛弯弯的，露出两颗小虎牙。
苏宛秋收回目光，拧开自己带来的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小口。水温有点凉了。
她看到王玲玲和同学聊了几句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包里又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抹茶蛋糕卷，拿在手里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朝着她这边走了过来。
苏宛秋握着水瓶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苏教授，”王玲玲在她面前站定，声音比平时稍微小了一点，带着点试探，“您吃不吃蛋糕？我妈妈自己做的，抹茶味的，不甜。”
她把手里的蛋糕卷递过来，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
苏宛秋的视线落在那个包装精致的小蛋糕上，沉默了一瞬。
她几乎从不接受学生的食物，也不喜欢甜食。
“谢谢，不用。”她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哦……好吧。”王玲玲眼里的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一点点，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收回手，咧开一个笑容，“那教授您忙，我不打扰您啦！”
她转身跑回自己的画架旁，把蛋糕卷塞回包里，仿佛刚才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分享失败。
苏宛秋看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速写本角落那个模糊的人影，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情绪。
或许……接受也没关系？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她摒弃。维持距离是最好的选择。
下午的写生继续。阳光渐渐变得柔和。
苏宛秋再次抬头望向那个方向时，发现王玲玲似乎遇到了点麻烦。
她对着画板皱眉，手里的画笔举起又放下，显得有些犹豫不决，似乎是在某处色彩处理上卡住了。
苏宛秋几乎是下意识地合上了自己的速写本，站起身，朝那边走了过去。
她停在王玲玲的画架旁，没有立刻开口。
王玲玲太过专注，直到阴影笼罩下来，才猛地回过神，看到是她，吓了一跳，差点碰倒旁边的颜料盒：“教、教授！”
“这里，”
苏宛秋的指尖虚点在画面上那片纠结的阴影区域，“想表现光感，不需要太多混合色。试试直接加一点那不勒斯黄，纯度提高，笔触干脆些。”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王玲玲愣愣地听着，眼睛随着她的话语慢慢睁大，然后猛地亮了起来：“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谢谢教授！”
她立刻拿起画笔，蘸取颜料，尝试起来。
几笔下去，原本沉闷灰暗的阴影区域果然透出了阳光照射的暖意，画面瞬间灵动了不少。
“哇！真的好了很多！”她惊喜地抬头，看向苏宛秋，笑容灿烂得晃眼，“教授您太厉害了！”
苏宛秋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崇拜和喜悦，那笑容过于有感染力，让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继续画吧。”她淡淡丢下一句，转身离开。脚步似乎比来时稍快了一些。
回到自己的位置，她却一时没有拿起笔。
风中似乎隐约传来王玲玲和旁边同学小声的、兴奋的炫耀：“刚才苏教授指导我了！她就点了那么一下，我就通了！太神了！”
苏宛秋垂下眼帘，重新打开速写本，看着角落那个模糊的轮廓，手指无意识地在那线条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好像真的有点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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