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他回的早，西山上的一轮红日还未完全落下，晚霞铺满半边天，似是良辰美景，又如醉人迷烟。
李熠顺着石搭的小径穿过花树，这个季节，也少有几朵花能留存下来，多是干枯的枝。他想着心事，不曾留意自己脚步所至，只是顺着那石搭的路一步步走，最后，却是到了另一处地方。
东宫边缘修筑了一座吊脚阁楼，阁楼面着院里的冰湖而立，样子雅致漂亮。
可这应该是江南才会有的。
而豊都在黄河以北，通常不会有这样形式的楼宇。最重要的是，这座楼阁，曾经并不存在，否则，李熠在东宫住了那么多年，不会不知道。
又变了……
李熠徘徊在吊脚楼前，却始终没有进去。他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转了身，不再想这么个变数。
或许是慕偕心血来潮，修着玩呢？
若是他进去了，就能发现，这里是供着慕偕生母牌位的灵堂。幸而，他不曾进去。
这是……一道持久的疤痕，且历久弥新。不许任何人窥探。
月亮升起了，凉凉的月光映在庭院里、花树上、冰湖中。
李熠已经回了词鸢阁，这会儿月光正好，他脱去外裳，借了绰北的剑，在庭院中练剑。几日不习武，还好尚不生疏。
慕偕住在东宫的主殿，名字叫远安殿。
远安远安，遥远而平安。
慕偕抱着狐狸，独自一人，他在案上摆了酒和茶，却不知选哪个更好一些。
酒烈茶浓，都不是好选择。
殿外月光如霜，白茫茫一片。他抽出一卷白纸笺，提笔写：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陶潜陶渊明夫子的《归去来兮辞》，他偏取了这一句，端的是“迷途知返”之意。
他啊，是一直走在迷途上，也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错的路，可既已走了，说什么回头呢？
慕偕似乎是自嘲地笑了，拿起桌上的酒杯，将那烈酒灌下了肚。“饮鸠止渴。”
少年人的身体还经不起烈酒的灼烧，不一会儿咽喉就火辣辣的疼。才十五六岁，如何喝得来这样的酒？
也不是……李熠喝得。慕偕暗想。
那北境无垠的大草原，不知比这人心难测的豊都好上多少。
小狐狸似乎知道抱着它的人心情不太妙，歪着头，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慕偕，喉咙里发出软软的叫。
慕偕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小狐狸的额心，笑道：“你也来安慰我？”
慕偕的脸上已有了些酒醉的晕红，却与原本的白皙衬在了一起，似是今日黄昏时明媚的霞。他眉眼弯弯，眸子亮了几分，嘴角上扬，勾了笑。实在是，又喝了不少。
那白玉的酒瓶空了底，真是再倒不出一滴。他总算是不再喝了。
都说人，酒后吐真言，他却是尽数伤心事。一滴眼泪扑簌簌砸下，晕湿了刚刚才写好的字句。恰好落在了“追”字上。
慕偕对着小狐狸律音，先是讲了他小时候在冷宫里的事，又讲了出冷宫以后，他是如何坐上……太子位的，还讲了李熠……
“李熠，他……是个好儿郎。”
“我曾经做过许多对不住他的事情，不过我不悔。”
这番话，李熠这辈子都不会知晓。
更深寒意重，他们各自回。
待明日，一切又是新的开始……
同去早朝，后归东宫，便是如此。
中间，谢群青查好了证据，慕偕递交给了熙平帝，后续的处理，就下放到具体官员了。这些，有条不紊。
对于律音的归属，慕穀倒也似乎没在乎，这小狐狸便一直待在远安殿里，享了不少福。
绰息也极喜欢这只小狐狸，每日亲自给它管饭，原本对厨艺一窍不通的他也学了不少菜式，狐狸膳愈发多样。
这不，奉了慕偕命令的他正要上街上去，买来几匹绸缎送到成衣铺给东宫的诸位做几件新衣。
也不是说不能从内务府那边直接取来，只是市面上什么样的款式比较时兴、什么面料更好，那还真是说不准。
绰大侍卫长一听，顿时来了兴致。
他早就想到了，人也有衣裳，马也有马鞍，为什么小狐狸不能多件衣服呢？
遂，他主动领命，打算趁机给律音也裁件锦袍。
珑丰街，赵家绸铺。
绰息盯着一段漳绒和一匹蜀锦，分不出高下了，老板娘娉娉袅袅走过来，道：“公子这是要给谁做衣服啊，奴家来帮您选选？”
绰息顿时高兴起来，兴奋地说道：“是一只名叫律音的小狐狸，长的特别好看，我这次过来，就先把它的料子给买了，再买其他的。”
老板娘一听是狐狸，惊讶着愣了好一会儿，转念一想，或许是位漂亮姑娘，被他比作了狐狸呢……
事实证明，老板娘想多了。
“若说这蜀锦和漳绒，那是各有千秋，蜀锦颜色漂亮，那纹样啊……公子您找的这匹，更是百里挑一！”老板娘边说便低头看了一眼，当即赞道，“那漳绒啊，也是极好的料子，您瞧您拿的这个，多漂亮啊……”
这话说的绰息颇有些飘飘然，干脆大手一挥：“这两个我都要了，老板娘，包起来吧。”反正有慕偕给他报销，他们也是不缺钱。
老板娘眉开眼笑：“好嘞这位公子！您还要些别的不？”
绰息想了想，道：“你们铺子最近有没有新进的上好布料？拿出来一些我看看。”
最后，绰息拎着大包小包，浩浩荡荡地往成衣铺去咯。
不过，侍卫长大人的眼光也挺高，选的都是好看的料子，只是当他吩咐成衣铺老板加做一套狐狸衣服时，那老板也是震惊着，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只是要律音的具体尺寸。
绰息早有准备。
慕偕坐在远安殿里，边撸狐狸边看书，逍遥自在的很。
好景不长，狐狸真正的主人终于坐不住了。慕穀拿着一本《韩非子·显学》过来请教他皇兄，目的则是带走狐狸。
“皇兄……我对这本显学篇的最后一句一直不太理解。你看韩子所言的‘故举士而求贤智，为政而期适民，皆乱之端，未可与为治也’分明是说取得民心这一件事并不十分重要，重要的是法度。可孔子孟子他们都说‘民为本’。他们都是圣人，是常人所不能及的。那么，究竟是孔孟之道正确还是韩子正常呢？”慕穀问。
“因时而异。法家儒家，是两个不同的学说，而正因为先人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所以他们得到的答案自然也不同。韩非重法度，孔孟重民生，皆有根有据。但是，小穀，你要知道，民始终是一个国家的基础。正如唐时太宗皇帝李世民所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很聪明，应该不用皇兄再多说了罢？”慕偕笑着答道，顺便把怀里的小狐狸还给了他。
“知晓你是来要狐狸的，犯不着再开口说了。”
小狐狸刚刚睡醒，睁着琉璃般的眼睛看着两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慕穀开心地笑起来：“还是皇兄懂我耶。”
慕偕散漫地倚靠在矮几旁，伸手讨了慕穀的书盖在脸上，淡淡道：“你且回罢，明日书院见……哦对了，待会儿绰息会将律音的袍子送到你殿里，记得让他和律音道个别。”
“那便，书院见咯，谢谢皇兄解答！”说着，慕穀抱着狐狸上前一步摘下慕偕面上覆着的书，然后，飞一般跑出殿门，“这书，可不能再落皇兄这儿啦。”
慕穀：不然谁知道还有没有再还给我的时候……
快出院门时他顺手拉了一下身旁栽种着的几株青竹。
那竹子抖落一身风雪，是更显青翠。
慕偕未曾起身，只拿手遮了遮刺进眼来的日光，其实，那光很暖。
冬日暖阳，最得人心。
少年端起矮几上的茶碗，与虚空中的影子对碰了一下，随后一饮而尽。
茶是先苦后甜，说的是苦尽甘来。
苦尽甘来，否极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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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来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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