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报警，说你们这里噪音过大，已经构成扰民，我们过来看看怎么回事？”
两个年轻警察慢慢走进来，环视一圈。
拍摄现场突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大家都有些发怵，万一被有心之人拍到蒋星河和警察同框，只凭一张图便可以肆意栽赃，说什么都会有人信，即便只是例行公事，对夏苒他们来说也是危险的。
夏苒几乎没有思考，立刻挡在两位警察跟前，笑着说：“我们只是在拍一些照片，做广告用的，不会有太大的声音，而且很快就结束了，一定不打扰周围居民。”
临近下班时间，警察也不愿多做计较，象征性的巡视一圈，又拍了照，见没有什么大问题便懒得纠缠，临走前又嘱咐了几句，夏苒一一应下，将人送了出去。
夏苒再进门时，摄影师已经开拍，珍妮弗拉着Mandy说了些什么，而后笑着走开了。
见夏苒进门，她竟也露出笑脸，“拍得没什么问题，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走了，今天辛苦你了。”
上位者姿态，明晃晃的老板奖励员工的语气，仿佛整场策划和把控都仰仗于她，而夏苒只是个跑腿的。
夏苒觉得不适，却也没说什么。
最后一套look顺利拍完，夏苒一一向工作人员道谢，趁着蒋星河回化妆间换衣服的空档，Mandy过来和夏苒一起看了遍成片，显然是很满意的样子，二人顺便又加了微信。
拍摄终于顺利结束，夏苒觉得如释重负，待送走蒋星河及整个团队后，才回来清理战局。
“衣服记得把每个品牌归好类，品牌自己派人来取的就拍好照片写好品牌、姓名、手机号放在前台，等他们自己来取就好，剩下要寄快递的就带回公司寄吧。”夏苒嘱咐。
助理瓜瓜一边忙着收衣服一边探出头来，“好，很快就好了。”
夏苒又检查了一下分类的衣服，瓜瓜忽然想起什么，笑嘻嘻地凑过来，“姐，你和蒋星河之前是不是认识呀？”
“？”夏苒摇头，“不认识，怎么了？”
“嘿嘿，他刚才帮你说话诶！”瓜瓜捂着嘴，满脸都是八卦的兴奋。
“他拍摄的时候根本没说话吧，你说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警察来的时候，你不是出去送他们吗，然后珍妮弗姐就借机过来掺一脚，和Mandy说你还年轻刚上班，照顾不周到什么的，看似是在帮你说话其实谁不知道她是想装老大显摆自己的重要性，Mandy又不是傻子，就笑笑没说话，”瓜瓜顿了顿，嘻嘻笑了声，“然后蒋星河就说，翰林就是监管很严格，这很正常，没必要把一点小事放在心上，反倒觉得夏苒反应迅速而且造型专业度很高，他很喜欢！”
“他很喜欢”几个字瓜瓜是用气音说的，但激动的都快叫成女高音了，夏苒看她嗑CP嗑得快要走火入魔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她拍了拍瓜瓜的额头，“行了你别性缘脑了，可能刚才采访时他觉得和我聊的还算投机吧，”夏苒双手抱臂，笑眯眯地说，“而且确实在做造型上我的专业度蛮高的，他可能，确实为我的才华所折服吧，哈哈哈哈。”
“……”
瓜瓜干笑了几声，点点头，“那我继续去收衣服了。”
“行，那我先走了，有事打我电话，拜拜！”
夏苒挥了挥手，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瓜瓜看着她英姿飒爽的背影一阵惋惜，这么美的美女，可惜是个自恋的傻子。
两眼一瞪没有被帅哥偏爱的动容，全是对自己才华的欣赏，估计月老给她系根钢筋都能被她掰断吧。
“啧，上帝果然还是公平的。”
-
拍摄影棚大多在郊区，距离夏苒家大约半小时的车程，此刻正值晚高峰，堵车堵到匪夷所思，夏苒看着手机路线上一串的红色和深红色，叹了口气。
所幸项目终于告一段落，夏苒如释重负，瘫倒在后座，靠在车窗上朝窗外望。
晚高峰的高架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流，这城市有多少忙忙碌碌的打工人，每天早上被闹铃声惊醒，迷迷糊糊洗脸刷牙，开启新的一天，在公司重复处理着十年如一日的工作，到了傍晚又统一融进回家的车流中。
模糊又相似的模样。
前方的车还在堵着，夏苒朝前望了望，司机察觉到，有些抱歉的笑笑，“晚高峰，真是太堵了。”
夏苒点点头，“是。”
“这一路都是最堵的，看这通红的一片，”司机指了指导航上的路线，代表堵车的红色蔓延一路，叹了口气，“真愁人。”
“没事，安全到家就好。”夏苒靠在椅背上，声音轻飘飘的。
司机闻言笑，声音憨憨的，很朴实的模样，“那可不，这时间家里丫头还没放学呢，熬过晚高峰，正好去接她回家。”
“真好，我小时候上学也是家里人接送。”
“你爸也接你？”司机自顾自地说，“要说这养个孩子可真是累，尤其是小女孩，每天都得接送，可不放心她自己走，放学前她老妈都得掐着点做饭，正好让丫头进门吃上热乎的，吃饱就得赶紧写作业，一些就得写到半夜十一二点，”司机叹了口气，语气有些心疼又有些无奈，“唉，现在的孩子也是真辛苦。”
“是呀，人越来越多，往后只会越来越辛苦。”
夏苒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话，思绪却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这样NPC一般的日子呢，她不是很矫情的人，却莫名开始怀念起曾经上学的日子。
那些肆意挥霍的年少时光，在很久以后被困住的沉闷空气里，竟然才逐渐显露出它的可贵之处来。
这世界是有种魔力的，不论多无法无天的孩子在时间面前都只有卑躬屈膝的份。
年少时爱耍小聪明的小女孩长成银行中寡言机械的职员，办卡的KPI日日悬在头顶也无能为力；被家长老师表扬到大的学霸男孩在办公室里被老板甩了满脸财务报表，指责他为什么业绩不如其他人……那些在运动校服上偷偷写下代表秘密的拼音字母和矫情语句的孩子们，曾经拼尽全力在时间里留下自己独一无二的烙印，迫不及待让世界听到自己不同的声音。而现在，他们学会了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习惯了明哲保身，听惯了祸从口出，少年人听不得中庸，却在多年后才领悟其中的真谛。
这世界就像一锅黏糊的粥，把性格鲜明棱角锋利的孩子一点点小火慢炖熬成软糯易入口的模样。
那些在深夜里咬牙背下的千古绝句，那些挂在走廊墙壁上警醒世人的名家名言，在许多年后的今天，也不知被抛到哪里去了。
彼时身为成年人的老师们，是否真的读懂了命运流转的大势所趋，他们教会了我们那么多必考和重点，可往后的每一步里，怎么都没有在课本中找到答案。
从众的忙碌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来没有一个人说得清。
夏苒突然觉得疲惫，一种被困在大雾之中的无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连动都不能。
难道她也是为了成为这混沌粥海中的一粒米，被小火煮软后再被吞进社会的深渊巨口中，所以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吗？
她不是第一个发出这样疑问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可他们还是会在第二天清晨的闹钟响起后，再度麻木的起身汇入上班的茫茫人海，再不甘心也一遍遍提醒自己庸人自扰，人生自当如此。
我们活着。
大抵只是为了活着。
而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车开到小区楼下时已经是半小时后的事。
小李女士也到了需要时刻注意身体的年纪，上次体检查出了轻微的胆囊炎，血压也偏高，瓶瓶罐罐的不知名药丸在电视柜下越攒越多，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武断专行的小李女士也开始了虚心求教：【你帮我看看这个血压仪怎么样，评价还行的话我就买这个。】
下面一条消息则是淘宝链接，一些繁复的前缀关键词堆砌在一起，夏苒还没读完，眼前便弹出了另一条消息。
是瓜瓜发来的：【姐，钻石胸针不见了，怎么办？】
大哭的表情包紧随其后，显然是很着急的模样。
夏苒立刻坐直了些，那颗钻石胸针是品牌珍藏的限量款，价值不菲，把她卖了都赔不起，绝对不能丢。
她赶紧冷静下来，回复道：【快点去叫前台查监控，告诉他们丢了几千万的胸针，很着急。】
今天来到现场的都是工作人员，丢肯定是不会丢的，但她也了解瓜瓜并不是粗心的人，给她发消息必定是仔细找了每个角落都没找到胸针的影子，会不会是谁觉得胸针好看所以拿起来随手放到了别处？
夏苒猜测着几种可能，监控遍地，无论如何都是找得到的。
她安慰自己，不要着急。
司机将车停稳后，夏苒道了谢下车。
六月盛夏，晚风卷着闷热的潮气扑面而来。
小区里迎来最热闹的时刻，刚刚放学的小学生、出门遛狗的情侣、匆匆回家的白领，这些模糊的身影在她眼前穿梭，夏苒觉得眼晕，连走的力气都没有了，便就近在喷泉附近的小花园坐下，对着配色考究的花园发呆。
有时候她幻想自己是一朵花，一场大雨淋死她。倒是很痛快。
瓜瓜已经找到前台，夏苒打视频电话给她，几个人一起紧盯着监控回放，生怕错过一点细节。
夏苒和瓜瓜分别回忆了一下最后见到胸针的时间，最后不断缩小范围，将时间锁定在了最后一套look拍摄时，现场人数不少，但靠近服装配饰区的只有瓜瓜、Mandy和珍妮弗。
几个人看了也不知多久，终于找到了些眉目——夏苒在送警察时，珍妮弗起身活跃气氛，一闪而过时刚好路过胸针盒子放置的地方，她的手轻轻划过桌角，谁也说不清是不是故意的。
装着胸针的盒子精准无误的掉进了垃圾桶，散场时阿姨先一步收走了所有垃圾。
瓜瓜见状立刻去找阿姨，挨个去翻垃圾袋。
夏苒挂断视频，坐在石凳上等着。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小区内的行人早已各自回家，周围静悄悄的，只剩下昆虫振翅的声音。
夏苒面上看着冷静，其实心里也慌得不行，如果阿姨早就将垃圾扔进了垃圾桶，傍晚便有垃圾车将全部垃圾收走怎么办？万一瓜瓜和那袋垃圾失之交臂怎么办？万一真的找不回来怎么办？
她脑袋里有一万个坏消息，却也只能安慰自己，不会这么倒霉的，肯定不会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再次震动。
瓜瓜欢天喜地：【姐，我找到了！】
紧接着是一张胸针的照片，盒子也没有损坏，毫发无伤的样子。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夏苒长呼了一口气。
总算有惊无险。
她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她维持一个姿势太久，手和腿都有些麻，小腿还被蚊子叮了三个大包，此刻红肿起来，痒得厉害。
她捏了捏腿，慢慢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小李女士发来的消息，她这才想起来还没有回复她。
【苒苒你别帮我看了，我忘了你工作忙，别耽误时间，不用看这个，血压仪都差不多，我自己能看懂，到时候去医院问问医生也行】
【你别工作太晚啊，现在到没到家，到家得赶紧吃饭】
夏苒怔了一下，一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很轻的一下，却在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她忽然不知道她在忙什么。
她不明白，从小花了大把时间来养护爱护她的父母，为什么让她帮忙看个血压仪都叫浪费时间，这世间的事无非就是有来有往，你养育我我回馈你，你花了大把时间倾注心血培育我、我便也同样回馈相当的时间和心思报答，凡事都要有个主次，而亲人便该是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下的第一顺位。
而她为了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为了不知所云的工作，没日没夜的浪费时间，在自己妈妈身上花费的一丁点时间反而是浪费。
人怎么会如此本末倒置。
她的时间，明明最应该浪费在爸爸妈妈身上。
夏苒机械地按下电梯键，周围安静的氛围给了她某种安全感，她一遍一遍的看着这几行消息，看得眼睛都有些发酸。
直到字体有些模糊，她点开链接看着不同款式的血压仪，看着眼花缭乱的介绍，大颗的眼泪砸在手机上，屏幕都有些打滑。
她从未如此心疼过自己的父母。
青春期那些龃龉、那些对立和争吵都随着他们的白发渐渐退场。
她为小李女士感到委屈。
在时间不断向前的过程中，他们已逐渐不再是时代的主角，一代人的落幕伴随着对新鲜事物的接受无力，他们开始变得不知所措，变得怕给人添麻烦，却忘记了是他们曾经咬牙负重撑起孩子们色彩斑斓的童年，任何回馈都是理所应当。
夏苒讨厌这样的小心翼翼。
因为他们是一家人，是理所应当互相索取的一家人。
她认真查看着评价，给小李女士建议。
手机屏幕映照出她通红的眼睛，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提示音叮的一声响起，电梯门缓缓拉开，夏苒发送完最后一条消息，随手摸了把眼泪。
抬眸时正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许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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