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侯的书房离水榭不远,却需穿过一道曲折的回廊。
廊下悬着的气死风灯,灯罩上绘着精致的缠枝莲纹,光晕朦胧,将廊外森森的树影投在朱红的廊柱上,似是鬼魅。
引路的家仆在前头提着灯笼,脚步无声,身形被拉得细长。
沈鸢跟在后面,裙裾拂过光洁如镜的地面,未发出一丝声响。
月奴紧随其后,手始终按在腰间的软剑上,眸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这侯府太大,也太空,静得不像活人住的地方。
穿过回廊,绕过一座巨大的太湖石假山,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三层小楼矗立在月色下,飞檐翘角,气势不凡。
楼上灯火通明,与周遭的沉寂格格不入。
“姑娘,请。”
家仆躬身退下,消失在黑暗里。
沈鸢抬眸,望着楼上那片明亮,眸底一片沉静。
这便是平阳侯的书房,“藏珍阁”。
父亲曾带她来过一次。
那时她还小,只记得父亲与平阳侯在此处品茗论画,相谈甚欢。
彼时的平阳侯,还是父亲口中那位值得敬重的“前辈”。
如今想来,何其讽刺。
她敛去眸中所有情绪,提起裙摆,一步步踏上木梯。
吱呀——
木梯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书房的门虚掩着,未等她叩门,里头便传来平阳侯温和的声音。
“是沈姑娘么?进来吧。”
沈鸢推门而入。
一股浓郁的墨香与陈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龙涎香。
房内极大,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博古架,架上琳琅满目,摆满了各种古籍、字画、青铜器。正中的长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显然是主人常用之物。
平阳侯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立在一幅半人高的山水屏风前,负手而立,正凝视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和煦的笑容。
“让姑娘久等了。”
“侯爷客气。”沈鸢屈膝一礼,姿态无可挑剔。
平阳侯的眸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后落在她身后的月奴身上,笑意不变:“这位姑娘……”
“是我的婢女,自小跟着我,有些怕生,还望侯爷海涵。”沈鸢不动声色地答道。
平阳侯捋了捋胡须,不置可否。“无妨。只是老夫这书房,从不许外人踏足。今日为请沈姑娘品鉴,已是破例。”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
月奴眸中闪过一丝怒意,正要开口,却被沈鸢一个眼神制止了。
沈鸢侧身,对月奴轻声道:“你在门外候着。”
月奴咬了咬唇,终究还是不甘地退了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书房内,只剩下沈鸢与平阳侯二人。
气氛,在门扉合上的那一刻,似乎变得凝滞起来。
“沈姑娘,请。”平阳侯做了个请的手势,引她至一侧的长案前。
案上,已铺开了一幅画卷。
画卷已然泛黄,纸张脆弱,似是稍一用力便会碎裂。
画的是一幅残荷听雨图,笔法枯瘦,意境萧索,确有几分前朝大家的风骨。
“此乃前朝画圣吴道子的残作,老夫偶然得之,却始终拿不准。”平阳侯抚着画卷,眸中带着几分痴迷,几分考较,“还请沈姑娘不吝赐教。”
沈鸢的眸光落在画上。
只一眼,她便知这是真迹。
吴道子的画,以“吴带当风”闻名,线条飘逸,极富动感。但这幅晚年残作,却一反常态,用笔干涩凝滞,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悲凉。世人多不知晓,只当是仿品。
这平阳侯,第一招便是试探她的根基。
沈鸢并未立刻开口,而是俯身,凑近了画卷,细细观摩。她的鼻尖几乎要触到纸面,神情专注,似是完全沉浸其中。
平阳侯含笑看着她,眸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审视。
过了许久,沈鸢才直起身,轻声道:“此画,应是真迹。”
“哦?何以见得?”
“世人皆知吴道子笔法圆润,却不知其晚年遭逢大变,心境枯寂,画风亦随之大改。”沈鸢的声音清冷,如珠落玉盘,“侯爷请看此处,这荷叶的筋脉,看似随意一点,实则力透纸背,墨分五色。这种对笔墨的控制,非大家不可为。再看这几笔雨丝,看似平行,却各有粗细、疾徐之别,萧瑟之意,扑面而来。”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平阳侯:“这等风骨,是仿不出来的。”
平阳侯眸中精光一闪而过,抚掌大笑:“好!好一个‘风骨是仿不出来的’!沈姑娘果然是行家!”
他嘴上赞叹,心中却已是掀起波澜。
吴道子晚年画风大变一事,乃是画坛秘闻,只有少数世家宗师的秘录中才有记载。这女子年纪轻轻,竟能一语道破,她的师承,绝不简单。
“姑娘年纪轻轻,便有如此眼力,不知师从何人?”平阳侯状似无意地问道。
“家师不过一介山野村夫,喜好涂鸦罢了,名讳不足为外人道也。”沈鸢垂眸答道,语气谦卑,却堵死了他所有的话路。
平阳侯碰了个软钉子,也不着恼,又是一笑,转身走向另一边的画案。
“方才那幅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让老夫头疼的,是这一幅。”
他掀开盖在画案上的锦布,露出下面一幅更为巨大的画卷。
那是一幅《百鸟朝凤图》。
画卷甫一展开,满室似乎都为之一亮。画面之上,百鸟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或飞或立,或鸣或栖,而画面正中,一只凤凰立于梧桐之上,羽翼华美,神态高贵,睥睨天下。
整幅画用色之大胆,构图之繁复,气势之磅礴,都堪称绝顶。
“此画据传是前朝宫廷画师,有‘画绝’之称的阎立本所作。但阎立本传世之作多为人物,这等花鸟巨制,实属罕见。老夫请了京中不少名家掌眼,众说纷纭,难有定论。”平阳侯看着画,眸中带着一丝狂热,“沈姑娘,你怎么看?”
沈鸢的眸光落在那画上,心,却猛地一沉。
这幅画,她认得。
或者说,这幅画的风格,她认得。
平与险,繁与简,浓与淡,都处理得恰到好处。
乍看之下,天衣无缝。
但那只凤凰的眼神,那根根分明的凤羽,那梧桐树皮的皴法……都带着一种刻意到极致的模仿痕迹。
模仿的,正是她苏家的独门笔法。
而能在模仿苏家笔法的同时,又将其与阎立本的风格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甚至营造出一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假象……
天下间,除了丹青客,便只有眼前这位,平阳侯。
这才是他真正的杀招。
他拿出一幅他自己伪造的巅峰之作,让她来评判。
若她说真,是她眼力不济,徒有虚名。
若她说假,那便是当面打他的脸。一个不慎,便会暴露自己对伪画的了解,从而引火烧身。
这老狐狸,真是好深的心机。
沈鸢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缓缓走到画案前,这一次,她没有俯身,只是静静地站着,与那画保持着三尺的距离。
她的眸光,从画卷的左上角,一寸寸地扫过。
平阳侯的眸光,则如鹰隼般,一寸寸地锁在她的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许久,沈鸢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可惜了。”
平阳侯眉梢一挑:“哦?姑娘何出此言?”
“这幅画,画得太好了。”沈鸢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惋惜,“好到了……不像真的。”
平阳侯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愿闻其详。”
“阎立本的画,贵在一个‘拙’字。看似章法散乱,实则大巧不工。而这幅画,太过追求完美,每一根线条,每一片羽毛,都精致到了极点。这凤凰,美则美矣,却失了神鸟该有的灵气,反倒像个被囚于笼中的金丝雀,只剩下满身的华贵。”
她抬起眸,直视着平阳侯的眸子,一字一句道:“作此画者,技艺已臻化境,堪称当世无双。只是他心中所求,是‘像’,而非‘是’。匠气有余,神韵不足。以我之见,此画非但不是阎立本亲笔,甚至……作画的年代,不会超过十年。”
书房内,刹那间落针可闻。
沈鸢这番话,比直接说“这是赝品”还要狠。
她不仅断了代,还给出了评语,更诛心的是,她点出了作画者的心魔——“匠气有余,神韵不足”。
对于一个将画道引为毕生追求的人而言,没有比这更尖锐的批评了。
平阳侯脸上的笑容,终于一丝丝地敛去。
他定定地看着沈鸢,眸底暗流汹涌,似有风暴在酝酿。
沈鸢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眸光清澈,坦然无波。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沈鸢却忽然上前一步,做出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上那画卷的边缘。
“不过,能亲眼见到这等技艺,已是三生有幸。”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崇敬,“侯爷,民女可否再近一些,观摩这凤羽的笔法?这等技法,民女闻所未闻,若能窥得一二,胜读十年书。”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像一个虔诚的求学者。
平阳侯眸中的风暴微微一顿,他被沈鸢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可。”
沈鸢屈膝一礼:“谢侯爷。”
她俯下身,凑到画前,一手拢住宽大的衣袖,一手用指尖,在那凤凰华美的尾羽上,轻轻地、一寸寸地划过,仿佛在感受那笔锋的走向。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
平阳侯的眸光也落在她的手上。
没有人看到,在她宽大的衣袖遮掩下,她的另一只手,正悄然探向画卷之下,那厚重的紫檀木画案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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