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沈鸢即将开口的刹那,榭外忽地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侯爷,摄政王殿下驾到——”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平阳侯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晃,茶水溅出几滴,他却浑然不觉,连忙起身相迎。
其余宾客,包括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侯玉霄,亦是纷纷离席,垂首肃立,恭迎大驾。
整个水榭,刹那间鸦雀无声。
不多时,水榭入口处,月光与灯火交织的阴影里,缓缓行来一人。
来人身形颀长,着一身玄色织金蟒袍,腰束玉带,墨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束起。
他面容俊美至极,一双凤眸似笑非笑,唇角天然带着几分上翘的弧度,瞧着有几分漫不经心,甚至称得上是风流。
可他周身那股浑然天成的贵气与不怒自威的势压,却让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大胤摄政王,萧执。
当今皇帝的亲叔叔,权倾朝野,说一不二。
沈鸢心头微凛,竟是他?那日在茶楼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
沈鸢忽而想起那日听到的传言,摄政王与平阳侯交好,那今日……
“都起来吧。”萧执的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没睡醒的倦意,“本王只是路过,听闻此处热闹,便进来讨杯茶喝。侯爷不必多礼。”
他说着“不必多礼”,人却已经径直走向了那张空悬的主位,十分自然地坐了下来。
平阳侯的笑容和煦,亲自为他斟满茶水,恭敬道:“殿下大驾光临,是臣的荣幸。”
萧执端起茶盏,却不喝,只拿在手中把玩。
他那双漫不经心的凤眸,在席间缓缓扫过一圈,最后,定格在了沈鸢的身上。
“哦?今日倒是有个新面孔。”他淡淡开口。
刹那间,所有人的眸光都聚焦在了沈鸢身上。
平阳侯心头一跳,正要开口。侯玉霄却抢先一步,躬身答道:“回禀王爷,这位是江南来的画师沈鸢沈姑娘,画技颇为不俗。”
他心中念头急转。
方才的比试被摄政王的到来打断,此刻,若能将此事引到王爷面前,由王爷做个见证,岂非是天赐良机?若自己能在王爷面前胜了这沈鸢,那便是天大的荣耀!
想到此,他胆气顿生,继续道:“方才,晚辈正想与沈姑娘切磋画技,以这园中春色为题,为殿下与诸位大人助兴。”
他三言两语,将自己与沈鸢的私怨,包装成了为王爷助兴的雅事。
“切磋画技?”萧执挑了挑眉,眸光转向沈鸢,那审视的意味,比方才更浓了数倍。
沈鸢心中警铃大作,垂首敛眸,不发一语。
“倒是个有趣的主意。本王许久未见人作画了,今日恰逢其会,倒也想开开眼界。”
他此言一出,便等同于定了调子。
其余宾客立刻附和起来。
“是啊是啊,能亲眼得见侯世子与沈姑娘的丹青妙手,实乃我等之幸!”
“有王爷在此,此番比试,定能成为一段佳话!”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不过转瞬之间,沈鸢便被推到了一个无从拒绝的境地。她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是扫了摄政王的兴。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萧执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眸,心中一片冰凉。
这人,是故意的。
沈鸢垂着眸,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知道,自己今日已是骑虎难下,再无退路。
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只能迎战。
沈鸢敛去眸底所有情绪,唇角重新漾开一抹清浅的笑意,她上前一步,盈盈一拜。
“既是王爷有此雅兴,民女自当遵从,只是……”她顿了顿,眸光流转,看向侯玉霄,“不知这彩头,世子可还作数?”
侯玉霄一怔,随即大喜,忙道:“自然作数!”
“好。”沈鸢颔首。
萧执看着她这般模样,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放下茶盏,伸手入怀,取出一物,随手抛在了案几上。
“叮”的一声轻响,清脆悦耳。
那是一方通体洁白、温润如脂的玉石,雕琢成一头卧伏的雄狮,月光下流转着清冷的光华。
“本王也来凑个趣。”萧执懒懒道,“此乃‘照夜玉狮子’墨床,前朝之物,便赠与此场胜者。”
“照夜玉狮子”!
席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这不仅是价值连城的古物,更是皇家御用之物!摄政王竟拿此物做彩头!
侯玉霄双目放光,这彩头,远比他那块古玉珍贵百倍!今日,他定要将此物与荣耀一并收入囊中!
沈鸢的眸光在那墨床上一掠而过,心头微沉。
照夜……与他那“照夜司”,竟是同一个名字。
侯府下人已搬来两张画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本王有些乏了,一炷香为限。开始吧。”萧执淡淡吩咐。
侯玉霄走到东侧的画案前,脸上是志在必得的傲慢。
他今日必要让沈鸢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画道大家。
他甚至想好了,待会儿赢了之后,该用何等姿态,将那彩头收入囊中,再对沈鸢说上几句“承让”的场面话。
沈鸢则默默走向西侧的画案。
她挽起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皓腕。月奴上前,为她细细研墨。
墨香袅袅,水榭内一片寂静,只余下风过水面的微澜之声与众人克制的呼吸声。
侯玉霄深吸一口气,他今日要画的,是他最擅长的山水。而且,是平阳侯府一脉,最引以为傲的,以雄浑霸道、气吞山河著称的“飞瀑流”画法。
此画法讲究以浓墨重彩,写山石之险峻,以飞白之笔,绘水流之湍急,最是考验画者的腕力与胸中丘壑。
他提笔,饱蘸浓墨,笔走龙蛇,不过片刻,一座奇峰的轮廓便跃然纸上。
众人纷纷发出低低的惊叹。不愧是侯世子,这起手式,便已尽显大家风范。
平阳侯捋着胡须,面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而另一边,沈鸢却迟迟没有动笔。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画案前,垂眸看着眼前的雪白宣纸,似是在沉思,又似是在出神。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侯玉霄的画已是层峦叠嶂,飞瀑初显,气势渐成。
而沈鸢的画纸上,依旧是空空如也。
“呵,莫不是吓傻了?”有人低声嗤笑。
侯玉霄的嘴角,也勾起了一抹不屑的弧度。
就在这时,沈鸢终于动了。
她抬起手,却并未去拿那支众人以为她会用的、最适合画山水的狼毫大笔。
而是从笔架上,取下了一支最为纤细、笔锋最是柔软的羊毫小笔。
众人一愣。
用这等软笔画雄浑山水?无异于痴人说梦!羊毫笔锋柔软,吸水性强,极难控制,稍有不慎,便是墨色一滩,全盘皆毁。更遑论要画出“飞瀑流”那种刚猛霸道的笔触了。
这是……自暴自弃了?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沈鸢手腕轻悬,那支柔软的羊毫小笔饱蘸墨汁,却并未直接落于纸上。
她提笔,在空中虚虚一顿。
随即,手腕猛然下压,笔锋如惊雷坠地,在纸上画出了一道力逾千钧的墨痕!
那一道墨痕,浓淡相宜,枯湿并济,仿佛不是画出来的,而是天生便长在那里的一块山石的棱角。其势之险,其力之沉,竟比侯玉霄用狼毫大笔画出的山峰,更显雄浑霸道!
“这……这怎么可能?!”一名画师失声惊呼。
用至柔之笔,写至刚之意。
这已不是单纯的技法,而是对笔墨、对力道、对画道本身,达到了匪夷所思的理解才能做到的境界!
平阳侯微微蹙眉,视线紧扣沈鸢身上。
萧执不紧不慢呻了一口茶,露出几份笑意。
侯玉霄的动作,也为之一顿。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沈鸢画纸上的那道墨痕,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然而,沈鸢的动作并未停止。
她落笔之后,手腕再度提起,那支羊毫小笔在她指尖灵巧地一转,笔锋由刚转柔,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顺着方才那道墨痕的边缘,轻轻一带。
一道飞流,便从那山石之上,奔涌而出!
那水流,看似轻柔,却又蕴含着无尽的动势。
她用的明明是饱含水分的羊毫笔,画出的水流却不见丝毫淤滞,反而处处可见因水流湍急而激起的飞白。
刚柔并济,收放自如。
她用的,赫然也是“飞瀑流”的画法!
而且,是比侯玉霄,比平阳侯本人,更为精湛、更为上乘的“飞瀑流”!
侯玉霄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引以为傲的家传绝学,在这个女人手中,竟被演绎到了一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境界。这已不是切磋,这是……碾压。是**裸的羞辱!
他感觉自己的手在抖,心在颤,原本流畅的笔触,开始变得滞涩、慌乱。
反观沈鸢,她神色平静,眸光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手中的笔,时而如奔雷,时而如流水,时而如狂风,时而如静林。
一座座山峰,一道道飞瀑,在她的笔下迅速成形。
她的画,与侯玉霄的画,摆在咫尺之间。
侯玉霄的画,气势雄浑,却失之于“霸”,山是死山,水是死水,处处透着一股刻意的张扬。
而沈鸢的画,同样气势磅礴,却多了一股“生”气。她的山,仿佛在呼吸;她的水,仿佛在流动。
观其画,耳边似有瀑布轰鸣之声,鼻尖似有水汽氤氲之感。
画,活了。
这便是画道第六境“显影”之后,第七境“点睛”的门槛——画能通神,以笔墨引动观者心神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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