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怀中那盆从离析宫带回的金色牡丹,瞬间脱手坠落。
“砰——!”
花盆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碎裂声不知撞碎了谁的心。臻歆的身影却已化作一道流光,于千钧一发间接住了如断线风筝般撞向宫顶的诺白。
“我的……画……”诺白气若游丝,染血的手徒劳地伸向空中,仿佛想抓住什么。
臻歆心如刀绞,目光急掠,只见半空中飘荡着一幅从中断裂的画纸。他挥手,画卷瞬间落入掌中,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诺白!拿到了!我帮你拿到了!”
云端之上,帝丹僵立着,缓缓收回刚刚击出致命一掌的手。他眼中翻涌着巨大的不解与茫然——他不明白,诺白为何不闪不避,甘愿承受这必杀的一击?
他怎么会明白?
此刻他唯一明白的,是诺白的死,将如天堑般再次横亘在他与臻歆之间。这一次的失去,或许比五百年更漫长。纵非有意,在冰冷的死亡面前,有意无意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看着下方缓缓落地、相拥的两人,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能弥补这无法挽回的错?一个名字倏然划过脑海……
后方的林竖目睹了这一切,惊骇欲绝。他一时不知该奔向何方,最终本能地冲向帝丹,只想尽快弄清缘由,设法挽回这塌天大祸。然而他刚至帝丹身侧,帝丹的身影便已如烟消散。他望向下方悲痛欲绝的臻歆和垂死的诺白,脚下却似灌了铅,再也无法挪动一步去打扰那绝望的告别,只能悄然退至角落,心焦如焚地守望着。
下方,臻歆正不顾一切地将精纯的法力注入诺白体内,试图凝聚那急速溃散的魂魄,额上冷汗涔涔。
诺白却虚弱地摇头,眼中是认命的平静:“不用救了,臻歆……诺白犯了错……是诺白……自取的……”
“闭嘴!”臻歆低吼,声音破碎,法力输出更急,“不是你的错……都是我没照看好!要死……我们一起走!”
诺白浑身一颤,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他好舍不得……舍不得这个九天之上唯一给予他温暖的人。是臻歆,将他从冰冷孤寂的顺阳宫接来,从不嫌弃他笨拙懵懂,包容他所有的错处;是臻歆,在旁人嘲笑他无法收回的兽耳时,第一个将他护在怀里,用温柔的声音驱散他的自卑——
“没事,我喜欢你这俩耳朵,挺讨我开心的呀!”
这句无数次响在耳边的肯定,此刻成了最痛的告别。
诺白在臻歆怀中艰难地挣扎,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决绝的坦承:“臻歆……我罪孽深重……你救我……只会让我更内疚……你知不知道……我把当年欺负我的那些人的魂魄……都抓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想用你的画魂杀了他们……”
臻歆的眼泪骤然簌簌滚落,护住诺白心脉的手剧烈颤抖。他早知诺白过往艰难,却从未料到仇恨的种子竟已在他心中滋长至此。当年从顺阳宫接回诺白时,他虽知那里弱肉强食的环境,却终究大意了,未能及时抚平他心底的创伤,引导他放下过往。走到这一步,他难辞其咎。
“是我的错……”臻歆的声音哽咽,将责任尽数揽下,“是我……没能早些化解你的心结……”
见他此刻仍不放弃,反将罪责归咎于己,诺白瞬间泪如泉涌。巨大的悔恨淹没了他——报复时,怎就忘了这九天之上,还有臻歆在等他相伴?可事已至此,悔之晚矣。他用尽最后气力,发出微弱的恳求:“臻歆……放过我吧……我本……只是山林间一只微末兔妖……因娘亲疼惜……怕我受欺凌……她……她牺牲了自己……内丹助我成仙……我却傻乎乎吞下……眼睁睁看她……魂飞魄散……诺白……早已罪无可赦……若你再因救我而死……我只怕……生生世世……都要诅咒自己……永堕地狱……”
臻歆的心被撕裂,陷入两难,法力却依旧源源不断地涌向诺白,不肯停歇。直到少康金仙的身影如风般赶到,才强行阻断了臻歆那即将耗尽自身的法力输送。
“臻歆!冷静!”少康按住臻歆颤抖的肩膀,声音沉痛,“诺白……你救不回来了!”
“我知道……”臻歆不去看他,只是更紧地抱住怀中逐渐冰冷的躯体,声音空洞得像穿堂的风,“执法天神……何时……手下留情过?”
少康与垂死的诺白同时听出了那话语深处迁怒的意味。少康尚不明前因后果,只知帝丹重伤诺白,又风急火燎地将他“借”来,此刻隐约明白帝丹是担心臻歆悲恸过度才寻他来开解。可面对臻歆与诺白如此深厚的羁绊,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诺白身躯一震,一道微弱的魄光悄然逸散。
臻歆指尖猛地一颤,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空了灵魂,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七魄离散的征兆已然显现。
诺白的双眼迅速失去光彩,黯淡无神,嘴唇却焦急地翕动着,似乎有未尽之言。
少康在一旁急得大喊:“臻歆!诺白还有话!快听他说什么啊!”
又是一魄离体!
臻歆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低头贴近诺白苍白的唇。传入耳中的声音虚弱得如同来自幽冥彼岸,断断续续,难以辨清。
第三魄消散。
诺白彻底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臻歆只能绝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他的唇形,试图解读那无声的告别。
第五魄飘离……
最后的话语终究未能完整传达。
臻歆看着怀中躯体越来越淡、即将化为虚无的诺白,闭上眼,一个深沉的、饱含着无尽痛楚与诀别的吻,轻轻落在少年冰冷的额间。
今生缘尽,来世渺茫。
别了,诺白……
七魄散尽,怀中的重量与温度骤然消失。
臻歆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怀中只剩一片冰冷的虚无。他跪在原地,久久无法起身,仿佛化作了另一尊冰冷的石像。
少康抬眼望向天际,那道淡得几近透明的淡黄色弧线,仿佛从未存在过。他心中无奈叹息,好在诺白临终前为帝丹说过一句话,否则臻歆的迁怒只怕会更深。只是……帝丹这家伙,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竟不知先来安抚臻歆再去做事。
诺白离去十日,少康便在三厚宫陪了臻歆十日。
第一日,臻歆回到房中,倒头昏睡。
第二日,他取出那断裂的两截画纸,伏案提笔,一笔一划,试图重现画中容颜。
第三日起,臻歆开始如常待客,神色平静,招待着少康。
第四日,林竖前来探望,三人相对而坐。少康趁机从林竖口中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一同向臻歆解释,臻歆只是默默听着,末了才道:“我明白。为仙日久,没什么看不透。” 他语气平淡,可眼底深藏的伤痛依旧清晰可见。少康与林竖对视一眼,心中皆无底,不知他究竟听进去几分。
第十一日,臻歆将少康引至雅轩筑。他眉宇间难掩疲惫,对少康道:“顺阳宫那些弟子的魂魄,被诺白拘回来后藏匿在这些牡丹花丛之中。少康,劳烦你替我将他们送回无极天尊处吧。”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内室。少康知道,臻歆又要将自己关在那间屋子里,独自捱过漫长的一日。
金光自少康掌中流泻,如春风拂过花丛。被诺白禁锢的魂魄逐一显现,甫一脱困,便齐齐朝着臻歆所在的屋子方向跪拜下去。为首的弟子声音带着悔愧:“臻歆神君!吾等……是心甘情愿被诺白拘来的!在顺阳宫修行经年,早已幡然悔悟昔日过错,苦无机会向诺白忏悔。此番本想借此消解旧怨,不料竟酿成如此大祸……请神君责罚!”
众弟子齐声:“请神君责罚!”
屋内传来臻歆疲惫却清晰的声音:“诺白拘魂,令尔等受苦;我亦使尔等魂魄曝晒数日。恩怨已了,两不相欠。至于后来之变,与尔等无干。速随少康金仙归去。仙魂离体日久,根基有损,不宜耽搁。”
众弟子面面相觑,心中百感交集。初登天界时,只闻臻歆神君座下弟子下场凄凉,避之不及。若早知他是如此宽仁大度的神君……诺白曾言,能入三厚宫是他此生至幸,反观己身,日日聆听老天尊严厉训斥……流言愚人,至此方知。
“谢神君宽宏!”众人再次叩首。
少康看着眼前这群弟子,此刻实在寻不到不帮臻歆的理由。也罢,他暗自思忖,当初莫翼离开,臻歆不也熬过来了?此番诺白之事,他相信臻歆亦能走出阴霾。毕竟……这次还有帝丹在不遗余力地补救。虽然帝丹叮嘱勿要告知臻歆,怕他空欢喜一场,但以帝丹之能,定会竭尽全力。思及此,少康不再犹豫,带着众魂魄化作流光离去。
送达魂魄后,少康片刻未停,匆匆赶回三厚宫。帝丹始终未曾露面,他心底终究放不下臻歆。然而,当他的身影落在雅轩筑外,看见臻歆独自坐在那片盛放的牡丹花丛中,周身沐浴着暖融的日光时,悬着的心霎时落回了原处,绷紧的神经也缓缓松弛下来。
他就知道。
臻歆一定能度过去的。
他一向……看得开。少康望着那静坐花间的身影,无声地宽慰自己。
诺白在三厚宫的骤然离去,震动天界。待臻歆将顺阳宫弟子的魂魄悉数送回后,消息不胫而走。天上大小神仙陆续前来探望、开解。
臻歆面对每一位访客,神情平静,言语如一:“缘劫至此,何须悲戚?”
访客们皆心照不宣,无人提及帝丹。林竖数次前来,也只言代表自己。众仙私下探询执法天神去向,林竖皆答:帝丹不在离析宫,不知所踪。
时光荏苒,帝丹如同彻底消失。臻歆心中默想:或许并非消失,只是……不愿见自己罢了。更不屑解释。他何曾需要自己的谅解?面对旁人推荐的新弟子,臻歆一一婉拒。孤身一人,倒也落得清静。
他踱步至雅轩筑。院中牡丹依旧灼灼盛放,却再难入臻歆的眼。他径直步入画室,将那些尘封的画卷一一抱出,堆叠于地,席地而坐,缓缓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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