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边的帝丹。似乎感应到他的视线,帝丹恰好转回头。四目相对,帝丹眸色幽深平静,脸上没有笑意,只是极其寻常地看了一眼,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然而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蔑意味,让臻歆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股莫名的尴尬涌上心头。
见帝丹神色自若地拿起筷子开始用餐,臻歆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表情凝重,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问道:“那个盒子里的……”
帝丹夹菜的动作丝毫未停,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平淡地截断他的话:“猜到你昨天可能失手了,就让几个还算机灵的小妖小怪帮了个小忙。怎么?”他终于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臻歆,“是担心我杀了人?还是觉得我……又多管闲事了?”
能驱使旁的妖怪,此人修为怕有上千年之深。只是他此刻语气生硬,不知在气什么?臻歆心头也莫名堵上一口气。他本想说“不是”,可帝丹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我是替臻歆意寻的,你不喜欢,我可以自己拿给他。”
到底哪里得罪他了?几句缓和的话涌到喉咙口,又被臻歆生生咽了回去。看来这位爷的脾气,是真难伺候!
“那你自己给他吧!”
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管他是妖是仙,臻歆才不干这事儿!何况他身上那些疑点还未说清,若执意隐瞒,两人别说陌路,结仇都有可能。眼下,保持距离观望才是上策。想到不久前还那般亲近的两人转眼又形同陌路,臻歆只觉得天意弄人,心头一阵烦闷。
衣袖一拂,那盒子便被臻歆顺势推到帝丹面前。
看着臻歆那只从盒子上迅速抽回的手,帝丹如遭冰水浇头,浑身发冷。他不明白,两人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虽不是同修,倒也算同床,臻歆为何还要如此待他?他只是……只是看不得臻歆对那店小二笑得那般开怀。给自己的笑脸,几个月加起来,竟不如一个刚认识一两天的外人!他不需要臻歆道谢,也不需要感恩,只要一句软话,甚至只是一个温和的眼神,自己就能立刻放下身段解释、赔礼。他连台阶都替对方想好了,怎么转眼间,关系又跌回了冰点?
客栈里这顿饭吃得尴尬无比,刚过半程,帝丹便霍然起身离去,去向未提,缘由未说。臻歆独自吃完,临走时还是寻了店小二:“若他回来,烦请告知,我已先行一步。至于他去向何处……”臻歆顿了顿,语气疏离,“与我无关。”
一人赶路回山,山林间危机四伏。若有狗狼在侧,除了大雨天,露宿倒也无妨。可眼下孤身一人,为安全计,臻歆只得寻一棵大树栖身。
今夜月黑风高,夜风吹在身上竟带着闷热湿气。夏日此兆,往往预示暴雨将至。果然,头顶墨色天幕骤然被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撕裂,紧接着,数声闷雷滚滚而来,轰隆作响,震得山林都在颤抖。
这雷声……听着不同寻常,带着天劫般的威压,令人心惊肉跳!修为与天劫息息相关,臻歆心念电转——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那五百岁的大劫,只怕要提前了!他身形急掠,熟门熟路地奔向必经之路上那棵熟悉的大树。三两下便蹿入茂密的枝叶深处。长年累月下来,树冠里早已被他布置出一个简易的窝巢,足以遮风避雨。他伏低身子,既能看清外面动静,又便于应对——即便被打回原形,他也有把握在此渡过难关。
帝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手里提着几个新买的锦盒。他以为能在某个转角遇见臻歆,到时便将这些东西递上,权作赔礼。虽然他不觉得自己错得彻底,但至少……不全怪他。可惜人没碰见,天色却愈发阴沉,眼看暴雨将至。显而易见,臻歆是不会出现了。
他只得折返客栈,心中盘算:晚上回房,定要好好说句“对不住”。之前,确是自己心眼窄了。
脸上带着一丝刻意讨好的微笑,帝丹提着盒子回到客栈。柜台后的店小二见他独自归来,面露惊讶,刚想开口询问是否与臻歆拌了嘴,却被帝丹抢了先:“我朋友呢?在楼上?”
帝丹边问边朝客栈大堂扫视,确实没在楼下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店小二小心翼翼地将臻歆临走时的话复述了一遍。他眼见着帝丹脸上那点刻意维持的笑意迅速冻结、碎裂,直至化为一片骇人的阴寒。小二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越来越低,尤其在说到“至于他去向何处,与我无关”时,帝丹猛地将手中几个锦盒狠狠掼在地上!精美的盒子摔裂开来,里面的东西滚落一地。
下一秒,他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门外!
“客官!使不得啊!”店小二惊得跳脚,追到门边急喊,“天都黑透了!这鬼天气看着就要下暴雨!那位公子走了快一个时辰了,您追不上的!不如就在小店歇一晚,等天亮了再说……”
歇一晚?他连一刻都等不了!
又是这种感觉……被彻底地、决绝地抛下的感觉!连一句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什么都不留下!
他要见到他!立刻!马上!一股疯狂的念头攫住了他,比追赶更甚——他要杀了他!
雨点一滴滴,继而连成线,最终化作倾盆之势,从漆黑的天幕狠狠砸落。豆大的雨珠砸在脸上,生疼。帝丹茫然地跋涉在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他不敢驾云——怕行得太快,一个疏忽便错过了那人踪迹。只好学着凡人的样子,用这双脚去追赶。可又怕走得太慢,终究赶不上他离去的步伐。
心底最初的怒火,早已被这场无休止的追逐和滂沱大雨浇熄,只剩下冰冷的疲惫。遍寻不见的焦灼,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蚀骨的东西取代——那是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的悲伤,随着每一步的落空,不断扩大、加深。他宁愿永远追不上,也不愿在这茫茫雨夜里,与他擦身而过。
天空之上,电蛇狂舞,雷声轰鸣不止。在这雨声统治一切的滂沱夏夜,臻歆紧绷的神经已等待了许久。预想中劈落的天劫,却迟迟未至。高度戒备的心情,在漫长的等待里,竟也奇异地松懈下来几分。
“许是暂停了修行,天劫并不会降下……”他暗自思忖,索性不再强求,开始数着那沉闷的雷声,试图借此入眠。然而,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向山下。
帝丹……他会追来吗?这念头毫无征兆地浮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直觉。臻歆已经下意识地朝洞外张望了好几次。雨幕厚重得如同天河倒灌,连伞都难以支撑,这般情形……“他总不至于冒如此大雨赶路吧?”臻歆这样安慰着自己,勉强压下心头那丝异样,重新闭目,继续默数那恼人的雷声。
还差几声……再数几声,兴许就能睡着了。可偏偏,该来的那几道惊雷,左等右等,就是不来。
云端之上,雷神、雨神、风神、电神四位正神,本是为降下天劫而来。无奈今夜天幕墨染,漆黑如渊,一时竟寻不准那渡劫者的确切方位。更令他们棘手的是,下方竟有一位天神的气息在风雨中穿行!为避免惊扰或误伤,风雷之势只得暂且收敛。
电神心焦,唯恐下方那位天神在暗夜中视物艰难,便铆足了劲,在四周天际拼命扯开一道道刺目的闪电,权当照明。雨神却是有苦难言——这雨势、时辰皆有定数,半分也耽误不得,该下多少,一刻也不能停歇,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催动这如注的暴雨。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大地,也彻底抹去了臻歆途经此地的最后一丝气息。山路早已隐没在泥泞与荒草之中,帝丹彻底迷失了方向。脚步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迟缓。浑身上下,从发梢到衣角,都在不停地渗水、滴水。视线被雨水糊住,模糊得连近在咫尺的东西都难以辨认。此刻若有人撞见他,说他是一只刚从深潭里爬出来的水鬼,恐怕无人会质疑。
尤其当惨白的电光骤然撕裂黑暗,照亮这片荒凉旷野的瞬间——几座孤零零的荒坟,在没膝的野草丛中时隐时现,更添几分阴森。再配上他这般失魂落魄、眼神空洞、踽踽独行的模样,别说凡人,怕是坟里的鬼魂见了,也要吓得缩回头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攫住了他,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源自那颗被反复煎熬的心。帝丹再也支撑不住,颓然跌坐在泥泞的荒草里。风雨交加,天地孤寂,一股强烈的、想要不顾一切放声痛哭的冲动汹涌而至。不让任何人看见,只在这天地倾覆般的雨夜里。臻歆的离去,无论天上的无声诀别,还是人间的莫名排斥,都像一把无形的钝刀,在反复地、缓慢地凌迟着他的魂魄。难道只要是唤作“臻歆”的,便能如此轻易地,让他受尽这焚心蚀骨的煎熬?
洞穴内,臻歆终究没等来那关键的几声雷响。心头那点方才勉强压下的不踏实感,反而像水底的暗草,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越来越清晰。他下意识归咎于缺少了狗狼的陪伴——以往那家伙总爱趴在洞外的树干上,呼噜打得震天响,反倒成了安眠的背景音。
被这莫名的烦乱搅扰,睡意全无。臻歆又一次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洞外那片被暴雨统治的混沌世界。目光穿透重重雨帘,极力分辨着……就在一道格外刺眼的闪电划破天际的刹那,他似乎捕捉到——下方那片被雨水冲刷得东倒西歪的荒草丛中,有一个人形的影子,极其突兀地晃了一下,然后消失了,像是被泥泞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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