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帝丹清晰地感受到瑾年的视线如同冰冷的蛛网,紧紧绞缠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翻涌的,是说不出的伤情,是沉淀的不甘与痛楚。帝丹心中了然:冰宫的孤寂岁月,终究未能让瑾年彻底放下那偏执的妄念。若非此番变故,他不可能出来。当初臻歆的赦免,他才不屑一顾。
瑾年确实已有许多年未曾这样近地看过帝丹了。自从上次在天之涯,他那一箭几乎断送了臻歆的性命,便被帝丹亲手禁锢于那方寸之地的冰宫。解释?帝丹不屑于听。求情?更是自取其辱。怨恨?瑾年从未有过。毕竟,他是真的……差点杀了人。这份罪,他认。
擦身而过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瑾年终究无法做到心如止水。他微微侧首,冰冷的唇几乎贴着帝丹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低低诉说着积压了深沉的哀鸣: “你依旧喜欢他,哪怕他任性妄为,蛮横无理;我依旧……很难过……” 他顿了顿,声音里浸透了无望的悲凉,“从前,你为他患得患失、心绪不宁时,尚有我在旁……今后,又有谁来为我开解?”
最后一句,轻飘飘地消散在空气中,不知是问天,问地,还是问眼前这个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人。
帝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他无法回答,也无从回答。那些在江上泛舟、煮酒论道的旧时光,如同碎裂的琉璃,早已散落在了尘埃里,再也……拾不回来了。
瑾年错身,踏入了庄严肃穆的文昌阁。方才那番剜心刺骨的倾诉,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冷寂与疲惫,径直走到下首,重重跌坐在一把紫檀木椅上,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愁云惨雾。
文昌帝君端坐高位,将瑾年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尽收眼底,心中早已明了缘由——方才殿外那短暂却足以冻僵空气的相遇,如何能瞒得过他?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捋了捋长须,故作关切地问道:“瑾年仙尊这是怎么了?可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难题?往日风采照人,今日怎地……愁云惨淡,怨气深重啊?” 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试探。
瑾年并未提及帝丹半个字。他仿佛瞬间收拢了所有外泄的情绪,又变回了那个刚从冰宫出来、气质冷硬的仙尊。他抬手,指尖微动,一道卷着寒气的文书便稳稳地落在了文昌帝君宽大的桌案之上。
“无事。” 他的嗓音如同冰面摩擦,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只是奉命处理离析宫积压的旧务,如今只剩最后一件悬案未决。想着尽快了结,好得空四处走走,看看这三界如今是何等光景。” 他目光落在文书上,不带一丝温度,“此卷宗记载,十五年前,下界盛京皇城土地曾上报:于皇城脚下,遇一孱弱孩童,名唤陆清,乃将军府幼子。此子……半身仙气澄澈,半身鬼气森然,偏偏……毫无半分活人该有的人气!却如寻常凡人一般,生息存活于世间。本尊此来,便是要查清此子的根脚来历。”
他抬眼,直视文昌帝君,那眼神如同深潭寒水:“不知,这十五年过去,帝君座下可曾查明了此子的底细?如今……他又在何处?”
一听到“陆清”这个名字,文昌帝君心头猛地一跳!九成九……瑾年查的,和帝丹查的,竟是同一个人——那个转世为陆清的臻歆!他面上不动声色,堆起惯常的和蔼笑容,捋着胡须打哈哈:“哎呀,这么多年了,也没听说盛京城出过什么了不得的怪事。那孩子嘛……想来是轮回投胎时出了点岔子,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异数罢了,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只是……这等微末小事,仙尊何不差遣诺白去跑一趟?他办这些最是利落。”
“诺白”二字一出,瑾年的脸色瞬间由愁云惨淡转为锅底般的碳黑!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子精!仗着是帝丹亲手养大的,不知从哪里来的底气,成天介在他瑾年面前端着离析宫“正牌主人”的架子,那防贼似的眼神,活像他瑾年随时会夺了帝丹去!对,诺白就是那样说的——“他的帝丹”!光是想起那兔子护食般的神情和话语,瑾年就觉得额角突突直跳,头疼欲裂。
“哼!” 瑾年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憋闷,“我哪敢使唤他呀!人家气势足得很,离析宫半边天都靠他撑着,威风八面!”
“哈哈哈!” 文昌帝君顿时眉开眼笑,乐不可支。如今这天庭之上,能瞬间让这位刚从冰宫出来、冷得像块冰的瑾年仙尊露出如此丰富表情的,恐怕也就只有诺白了。连面对天帝,瑾年也不过是冷冷淡淡。“诺白那孩子,出身三厚宫,后又得执法天神亲自抚育教导,” 文昌帝君笑着摇头,带着点看透世情的调侃,“那两位的脾气……他可是学了个十成十!一样的护短,一样的霸道不讲理,啧啧,惹不起,惹不起哟!”
“哼,他这般要强跋扈,迟早有栽大跟头的一天!” 瑾年实在不想再提这个让自己心气不顺的兔子,烦躁地一摆手,强行将话题拉回,“不说他了!还是说正事要紧!”
文昌帝君见好就收,立刻敛了揶揄之色,正了正衣冠,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起那陆清……依本君看,倒是个十分抢手的人物啊!此事嘛……”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恐怕完全不需要瑾年仙尊您亲自费心插手了。”
瑾年眉头微蹙:“此话怎讲?”
“执法天神帝丹,” 文昌帝君吐出这个名字,观察着瑾年的反应,“已亲自接手在处理此事了。”
此话一出,瑾年心中霎时雪亮!他怔了怔,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帝丹……又是为了臻歆。想到帝丹那副冷漠外壳下对臻歆无底线的纵容和付出,瑾年只觉得荒谬又无力。他摊上臻歆,注定只有被牵着鼻子走的份儿。罢了……想到如今那两人纠缠不清的状况,自己再去管,岂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多管闲事?
“呵……原来如此。” 瑾年扯出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带着点自嘲和释然,“那……这件事既然有执法天神亲力亲为,瑾年便也落得清闲。” 他站起身,朝文昌帝君略一颔首,“四海之内近些年颇不太平,我正好借此机会四处转转,巡查一番缘由。今日叨扰帝君,就请帝君权当……瑾年未曾来过吧。告辞。”
目送着瑾年那依旧带着几分孤寂冷硬的背影消失在文昌阁门外,文昌帝君阖然长叹一声,摇头不语。他捻着胡须,心中感慨万千:这天上人间,三界六道,一个“情”字,怎就如此难解?看瑾年仙尊,冰宫苦修数千年,磨平了乖张叛逆的棱角,可那双深潭般的眼底沉淀的执念,却仿佛只是被岁月冰封,未曾真正消散分毫。这情劫……当真比诺白那兔崽子的倔脾气还要惹不得啊!想罢,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文昌帝君索性起身,踱到廊下逗弄他那只会学舌的灵鸟去了,仿佛要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尘缘俗念,都抛诸脑后。
与此同时,远在人间某处不起眼的客栈里。
臻歆悠悠转醒。这一觉倒是睡得安稳深沉。他睁开眼时,章叔早已利落地收拾好了地铺,并端来了温热的清水和洁净的布巾供他洗漱。
“公子醒了?” 章叔见他坐起身,忙走过来,一边自然地帮他整理略显松垮的衣襟,一边温声道,“老奴估摸着时辰,公子也该醒了。咱们再走半日路程,就能到通州地界了。那里是繁华大邑,客栈里自有上好的汤池可供洗尘解乏。”
“嗯。” 臻歆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声音还带着初醒的微哑。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水盆边。掬起一捧清水扑在脸上,冰凉的水珠顺着精致的下颌滑落,带来几分清醒。他拿起木梳,对着房中模糊的铜镜,慢条斯理地梳理起那头如墨的长发,镜中映出的,是一张属于“陆清”的、尚显稚嫩却已初露绝世风华的脸庞,只是那双偶尔掠过一丝茫然的眼眸深处,藏着属于臻歆的、历经沧桑的灵魂。
章叔在他身后利落地收拾着床榻,眼尖地瞥见枕边遗落了一个精致的荷包。叠好被子后,他拿起荷包,走到正在对镜梳头的臻歆身边,轻声问道:“公子,这个荷包……可是不要了?”
臻歆放下手中的木梳,转头一看。那熟悉的荷包瞬间勾起了帝丹那张冷峻的脸庞,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紧蹙起来。这荷包……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莫名其妙的牵扯。里面装着的碎玉,如同一个解不开的谜题。还回去,对方不收;留着,又像揣着个烫手山芋。臻歆盯着荷包,脑中灵光一闪,猛地豁然开朗——莫非!他是想让我帮他修补好这块玉?又不好意思明说?不然,他何必像个影子似的跟着自己,却迟迟没有动作?若真是如此……倒好办了!通州城里,不就有一家以手艺精湛闻名的玉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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