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极少有这样静谧的除夕雪夜,每一片雪落,好似都会发出轻微的扑簌声响。
起先祥叔一面引路,一面给沈刻撑伞。
然这府邸太大,老人家脚程又实在难等,走出一段,沈刻问清方向,便劝回祥叔自行前往了。
他没要伞,到不秋院时,身上的墨狐大氅已积了层薄雪,冷清雪气里,似有暗香浮动,忽浓忽淡。
吱呀一声,他推门而入。
屋内倒是暖和,氅上薄雪不消几步便化成晶莹水珠。
走近床榻,边几上搁着半碗有些凝结的汤药,还有一盏摇晃烛火。
沈刻随手拿起一旁的鹭鸶烛剪,剪了截灯芯。
烛火跳跃着,很快又归于平静,似是比先前明亮了些许,将榻上双眸紧闭的美人映照得愈发楚楚。
的确是她。
这张脸,他其实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三年前的江州温园,另一次是在前几日的大内琼华苑。
可不管是彼时高高在上的裴氏明珠,抑或如今身陷囹圄的伪帝宫妃,她每每出现,总是那么毫无预兆,令人猝不及防。
就像此刻,她又突然出现在他府邸,以一种病重昏迷的无辜姿态,堂而皇之住他的屋子,烤他的炭火,喝他的汤药。
沈刻垂着眼,扯了扯唇,一时只觉荒谬可笑。
这大约便是他胡言乱语张口就来的报应。
他是有意任由谣言四散,打算给人留些抓得住的把柄,倒没想区区谣言人家还不放在眼里,非要想方设法将人送来,抓他个现行才肯罢休。
也罢,来都来了。
反正他也不缺这几两银子。
且冯思远惦着,这病总是要治的,在哪治不是治。
说服完自个儿,沈刻心绪平静下来,准备先行离开。
可离开前他不经意往床上多看了眼。
她眼睫恰好颤动,朝外面侧了侧身,如瀑青丝泻在枕上,成了一幅泼墨山水,那张有些苍白的面容同从前那般,美得惊心动魄,像是高岭之上,一捧出尘清雪。
沈刻怔神,喉间隐约滚动了下,忽地瞥开眼往外走。
大步流星走至外间,不知怎的,他又回身往里,迟疑着,将那侧身掀开的被角掖了回去。
-
好像是到了春日,身上暖烘烘的,雪竹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如此舒适的美梦了。
梦里没有人,也没有风景,她被包裹在一颗蚕蛹蜕成的丝茧里,四周一切朦胧而又柔软。
可突然间,蚕茧被剥开了一条缝隙,天光涌入。
她不自觉避了避,忍着刺眼光亮带来的不适,缓慢睁眼。
映入眼帘的,先是三重烟青素纱帐,雪银帐钩上坠着青玉流苏,因她的苏醒正轻轻晃动。
而她身上,盖了床杏色云锦被,边缘处绣有繁复的银丝缠枝暗纹,贴身寝衣也变成了从前惯用的软烟罗,她摸了摸,撑着床榻慢慢坐起。
屋内有淡淡药味,虽未熏香,却仿佛掺杂了些瓜果的清甜气息,四下陈设雅致,应是为了通风,支摘窗半掩,依稀能看到窗沿下正在消融的冰凌。
正中错金博山炉里燃着没有一丝烟气的红箩炭火,可热气分明不只从那炭火而来,她迟缓片刻,反应过来,这屋里应是烧了条地龙……
地龙这东西,若非建宅时便留有火道,后头再想铺设十分麻烦,且烧起来极费炭火,还需有人不时照看,寻常富贵人家都不舍得起用。
所以,这是哪儿?
她一时竟对此地毫无头绪。
没记错的话,她先前明明是在天牢。
自入天牢以来,除了头两日她还清醒,其他时候都昏昏沉沉的。
她知道有大夫来看过病,也被喂着喝了汤药,可许是那股离宫的心气暂且散了,身上的毛病便报复般一股脑儿全钻了出来,不知从哪日开始,她便彻底昏睡过去,没了知觉。
恰在这时,一副婢女打扮的小姑娘端着碗热腾腾的汤药打帘入内。
见她已从床上坐起,来人露出毫不掩饰的讶意:“姑娘,您醒了!”
一张陌生秀稚的脸。
这回不是霜蕊、碧芜,也不是云雀。
她抿唇,点点头。
婢女忙将汤药置于榻边,弯起亮晶晶的眼,道:“奴婢去通传一声,将军若知道您醒了,定是欢喜。”
“将军?”发出声响的一瞬,她才发觉太久没说话,连嗓子都已干涩。
婢女轻快道:“是呀,您昏迷的这些时日,将军每日都会过来看您,见您一直不醒,来给您看诊的医官请了一位又一位,医官们说了,”她停下回想,“您六脉沉细如丝,尺部尤弱,此中州运化失司,伤了元气根本,往后须得静心调养才是。”
旋即又安慰道:“姑娘宽心,将军待您这般好,往后定是不会让您受半分委屈的,将养个一年半载,也就不妨事了,反正如今不管外头说什么,将军都不在乎,满心满眼的全是您呢。”
“姑娘等着,奴婢这便去通传一声,听闻今日将军在府,并未外出。”
婢女自说自话间,雪竹已有猜想。
将军……
此间主人,难道是冯九郎?
是了。
在天牢时,她就依稀听狱卒提过两句冯小将军,狱中延医之事也仿佛与他有关。
而从前冯九郎倾慕于她,如今有本事,且愿意顶着压力将她从天牢带出来的,想来也只有他了。
恍神间隙,婢女已经提着裙摆跑去通传。
雪竹只好坐在床上,回想从前与冯九郎有关的片段。
他们初遇,应是她陪舅母去衡芜山祈福那回,当时为避外男,她还戴着幂篱,只风吹动,撩起一角,这之后便有了名声在外的“冯郎三顾”。
可那些,明明都是很浅淡的交集,偶尔得见,也不过一两句问好。
是以一副皮囊,便值得他念念不忘,甚至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从天牢接出来…?
她正想到此处,外间传来一前一后,两道脚步声响。
原是婢女半路正好撞见沈刻来不秋院。
雪竹抬眼。
见到来人的刹那,她怔了怔,不出沈刻意外的,露出了意外神色。
不过这神色并未持续多久。
“沈公子。”她略略颔首,唤了一声,很快又恢复成那副疏离清淡的模样。
沈刻也点点头,见她醒了,还挺从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虽然她在此处连吃带住的,但这几日,名声也彻底被他霍霍没了。
现在洛京城里的狗都知道,他发了昏,从天牢抢了个伪帝宫妃回府,如珠如宝的护着,一天到晚折腾医官,三更天里,还把年逾古稀的老太医从家里揪来看病,当真是仗着军功拿大,无纲无常,肆意妄为。
想到这茬,他莫名咳了咳,没话找话地问身后婢女:“药还没喂?”
婢女低头应是,但人却未往前挪动半分,心里琢磨着将军应是想要自个儿喂,又觉得她在此处不甚便宜,于是识趣地寻了个煮茶的活计,快步退了出去。
沈刻一时纳闷,祥叔这都打哪儿找来的小丫头,这般会躲懒。
而雪竹也略有些疑惑。
他还真想在此处喝茶么,看也看了,为何还不告辞。
两厢沉默相持。
还是雪竹想起此人乃靖王次子,威远军主帅,冯九郎如今境况他应该最了解不过,便先开口问:“恕民女冒昧,沈公子与冯郎君乃挚交好友,不知沈公子可清楚,冯郎君现下何如?”
“……?”
沈刻眼皮跳了跳。
什么意思,她刚醒转,张口就问冯九郎,难不成她对冯九郎也有意?
真是可笑,他又出银子又出地方还赔名声,她是一句谢也没有,心里只惦记些不相干的人。
也亏得他不是真喜欢,否则真要被气吐血不可。
不过即便她对冯九郎有意,也万万不成,她最好趁早歇了这心思。
“你问他作甚,他已娶妻三载,如今从龙有功,好得很。”他不阴不阳地应了声。
雪竹心中略有一丝异样。
她重新打量眼前这人,忽然发觉有哪儿不对,须臾,她目光落在那双居家软履上,心中生出道荒谬猜想,迟疑问道:“那敢问……此处是?”
沈刻也不是蠢人,听她这么一问,忽地反应过来,她该不会以为……是冯思远救了她,此刻在冯思远府中吧?
他缓了缓,玩味地笑了声,而后倾身,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告诉她:“裴大小姐,你听清楚,此处是护国将军府,本将军的府邸。”
“……”
内室迎来了漫长的沉默。
先前雪竹听到将军,想起冯思远,便先入为主以为此处是冯思远的府宅。
婢女出门通传后,未及片刻便与此人一道进来,还说要去煮茶。
她又以为此人与冯思远相交甚笃,是来府作客,知晓她这本应在天牢的罪妃藏于府中,意欲瞧上一眼,抑或想同从前那般替好友出头,让她识些时务自请离去,勿要耽误旁人前程……
她转瞬之间,想了很多,却未往旁处想想。
目下再忆及婢女所言思慕爱重,此人…每日都会来看她,满心满眼全是她……
听来,真是有些荒诞。
可神思飘忽的刹那,她竟有一瞬鬼使神差地觉得,也不是不可能。
她未尝情爱,也不明白,但她记性很好,从前仰慕她的世家公子众多,江州一面之缘,在这位沈公子凝停的瞬间,她从他眼中看见过稍纵即逝的、与他们相同的惊艳。
沈刻:自作多情。
小竹:合情合理。
引注:“六脉沉细如丝,尺部尤弱,中州运化失司”脉象源自百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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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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