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志愿者中暑的事，校长本来在外地出差，连夜赶了回来，隔天带了三箱冰淇淋，泡沫保温箱装着，送到学校。祝好时课上到一半，被简茗喊去操场给学生们分冰棍。冰棍很多，大多是便宜的小布丁、老冰棍之类的，但吃起来口感也冰爽，学生们欢呼着一人拿着一根雪糕，坐在阴凉的地方。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几个志愿者正在休息，因为志愿活动要结束了，大家没一开始那样腼腆，说的话也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简茗扭头一看当即站起来：“孙校长。”
大家纷纷站起来。
校长不高，皮肤晒得黝黑，微胖，穿着浅蓝的衬衫，西装裤，皮鞋底沾了一点泥巴，不知道刚从哪里回来的。身后跟着秘书之类的人物，同样的蓝衬衫和西装裤，戴个黑框眼镜，个子稍高，是个瘦高的男生。
男生怀里又抱了一个箱子，放在中间的综合办公桌上，打开一看，也是一箱子冰棍，只是牌子大，祝好时看到好几个贵价冰淇淋，价格都在十块钱往上。
“学校设施不好，苦了大家。”办公室的天花板上吊着两台风扇，这会儿疯狂转着，开的最大档，已经是下午了，热气稍稍散去，但校长还是热得直流汗，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帕子，不停擦汗。
“李同学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医药费和营养费我们全部承担，后山的野菜我已经找人去挖了，以后加到食堂菜谱里，给大家换换口味，”他又抹了一把汗，脸上陪着笑，“希望大家到时候写报告总结的时候，手下留情。”
“我们这里缺老师，需要志愿者，希望大家多多理解。”
校长年纪约莫四五十岁，连日奔波让他脸上显得风尘仆仆，人们常说一个人过得是否富足，从精神面貌就能看出来，这会儿他脸上带着一些愧疚和难色，脊背微微佝偻着，微微低头，带着点求人的姿态。
“校长您放心，这些天简老师和学生们的情况我们都看在眼里，回去以后会在报告上反映出来的，希望能有所帮助。”有志愿者说。
“那真是感谢你们了。”校长笑起来，露出一口不算白的牙。
至于雪糕，简茗带头给大家一人分了一个，还剩下许多，有人提议分给表现好的学生，祝好时想了想：“放进冰箱吧，给下一批志愿者。”
临别时也举办了欢送会，学生们做了一个相册，纯手工制作，硬壳子裁下来当相册封面，里面贴着一张张活动照片，都是简茗拍的，看起来有经验，拍得挺像那么一回事，电子版照片传在志愿者群里，直接就能粘贴到报告上。
走的那天照例是学校的面包车来送，梁春序正好开着自家小货车路过学校门口，见状就帮了一回小忙，祝好时和另外两个志愿者上了梁春序的车。
车厢里加了两个座椅，行李箱被堆在后车厢，祝好时把窗户打开，梁春序的车速不算快，风吹到脸上还是温和的。
到了镇上的汽车站，梁春序帮忙把行李箱抬下车，距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祝好时请梁春序喝了一瓶汽水，两人坐在汽车站旁边的花台上。
橙子味的汽水，他已经很多年没喝了，高中的时候他喜欢甜的，学校旁边的小卖部常常会有水果味的汽水，廉价糖精勾兑的，很便宜，也很甜，他会省着喝两三天。
太甜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标签，是个大众牌子的汽水，不再是之前那种杂牌廉价汽水。
“那天晚上...是黎莫吧？”
祝好时愣了一下，苦笑了一声，果然还是被发现了：“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他会翻进来，给你添麻烦了。”
车站的人来来往往，有年轻人，有大包套小包的中年人，还有身上背着包等在车站门口的，没有看手机，眼神茫然地盯着不知道哪一方。
这里能看到生活的一百种姿态。
“我以为你们真的是兄妹。”
过了很久，她说：“曾经我以为是的。”
有人招呼她，时间到了，她拖着行李箱走进车站。
“有空再回来玩。”
她回头，梁春序冲她招招手，转身离开了。今天不是巧合，他知道她要走了，所以等在那里，装作顺路。
站台外的阳光灼热，他的背影显得那么明亮。他长大了，那个瘦削的、站在昏暗的路灯底下的少年，终于走到了光明的生活里。
不久之后黎莫也回来了，带了一些礼物，大多是纪念品，有一条项链在箱子里不起眼的角落，被黎莫随手扔给她。
是一条金属项链，像行星模型，圆球里包着圆球，一层一层，颜色和形状都不一样，最里面有个机关，外壳一转动九层图案就都开始转动了，露出每一面的不一样的图案。
手工制作的东西，有一种带有人情味的“粗糙感”，总能在细节里找到手工痕迹，不像流水线的工厂货那样圆滑，藏着一种淳朴的情感。
“剩了一点材料，随手做的。”黎莫说着，撇过头去，耳朵微微泛红。
祝好时瞟了他一眼，亲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的，这会儿耳根都发红。她摸了摸胸口的坠子，冲黎莫道了谢，回屋把金属球挂在了台灯下面，一开灯，光线就能透过表面镂空的雕刻，看起来真的像发光的星球。
黎莫真厉害，她心想。
晚上，祝好时正躺在床上看小说，情到浓时，她抹黑把手伸到床头柜里，柜子里的杂物很多，她摸了一会儿，没找到东西。
台灯拉开，她在找到了被挤在最里面的粉色袋子，却没摸到东西。
心猛地咯噔一下，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放在哪儿了？她趴在床底下找，又把床铺翻了个底朝天，前天还用过，用完拿去洗了。
洗了？
祝好时打开门，浴室的灯亮着，她觉得脚有点软。
里面水声停了，玻璃门上出现了黎莫模糊的影子，他很高，宽腰窄臀，把玻璃门挡得满满当当。
门锁转动一下，他边擦头发边走出来，里面的热气漏出来，飘在灯影里，显得雾色朦胧。
“怎么了？”她眼神飘忽不定，不是害羞的神情，更像是心虚，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没事，”她当然不能说实话，“你还用浴室么？”
“我用。”有意思。
他微微勾起嘴角，转身又把浴室门关上。
祝好时更忐忑了，在客厅站了一会儿，屏气凝神，听着浴室里的动静，黎莫似乎在吹头发，吹风机呼啦啦地响，她什么也听不见，干脆关上门当缩头乌龟。
她进房间之后，很快，黎莫的房间门也关上了。她把耳朵贴在门上，万籁俱寂。悄悄拧动门把手，做贼似的飞快跑进浴室，然后看到了让她血脉贲张的一幕——只见她那个小小的、粉色的小玩具正放在洗手台上，浴室里镜子上的雾气还没散，被黎莫写上了几个字：注意卫生。
她拧开水龙头，泼了一抔水上去，羞色转为恼怒，一把将小玩具攥在手里。
隔天一早，黎莫早起吃完饭就要回洛州，她听见了他的动静，却窝在房间里没起，反倒是黎莫，敲了敲她的门。
“干什么？”她干巴巴地问他。
门外顿了一下，说：“起来吃早饭，有牛奶，喝凉的对肠胃不好。”
“哦。”
她分明听到了他的闷笑声！
开学之后，黎莫打了一笔钱给她，备注是好好学习，祝好时这回没再忸怩，她想通了，比起一个好的未来，兼职拿到的那点生活费属实不算什么。她开始频繁跑实验室，给师姐师兄们打下手，练习操作，学习分析问题，在大二上学期接近尾声的时候，拿到了一篇核心期刊的三作。
今年冬天，徐明重的病终于有了起色，因为在床上躺了很久，部分身体功能需要康复训练，祝好时前去探望的时候，徐明重正撑着助行架在花园散步，今年他十一岁了，身形比起同龄的小男孩更弱小瘦削，看起来成熟了一些，脸色不大好，小脸皱着眉，脚步迟缓。
“歇歇吧，走了两个小时了。”旁边的护工说。
“不用管我！”他突然变得很暴躁，把上前搀扶的护工一把推开，或许是因为身体虚弱，反倒被这股力反推到地上。
“滚开！”他踢着腿，阻拦护工的帮扶，自己挪动身体，撑着助行架艰难而缓慢地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继续往前走。
“明重。”祝好时轻声唤。
徐明重的脸色僵了一瞬，戾气瞬间散去，面露欣喜：“祝老师！”
最终他还是歇了下来，和祝好时一起坐在长椅上。
这座私人疗养院在偏僻的地方，周围都是高档小区，密度不高，更注重舒适性，也没什么人气。
“等我出院了就能回去上学了。”徐明重低头看着自己脚，因为水肿，他现在的脚看起来比之前要肥大，鞋子也大了很多号。
“我跟爸妈说，开学要转到姐姐这边的学校，以后就住在姐姐家里，他们答应了。”他笑起来，恍惚又变成了之前那个腼腆的小男孩。
“祝老师，到时候你还给我补课好不好？”他的声音小极了，像是在喃喃自语。
“好啊，”她笑着摸摸他的头，“那你要快点好起来。”
走出园区，徐知薇那辆红色的跑车停在门口。
“上车，我送你。”
车子驶过跨江大桥，江风吹进来，把两人的头发都吹起，在空中纠缠不清。
祝好时看着窗外，天空澄澈明净，江水静而缓，大桥上一根根钢索略过，像跳帧的老电影胶片。
来之前徐知薇和她说过了，徐明重一出院就会被送到美国上学，手续已经办好了。他要离开他最爱的姐姐，独自漂流他国，直到成年。
她想起他说的那句话：家是汪洋大海，只有他的姐姐是船。
“那个孩子出生了，所以爸妈要把他弄去国外，他们说孩子要从小在一起培养感情，不然长大了兄弟离心，以后他们俩能互相帮扶是最好的。”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徐知薇脸上浮现出一丝莫名的微笑，祝好时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去揣摩，她能感觉到徐知薇的情绪是沉郁的。
到了学校门口，祝好时道了谢，下车正好碰到梁甜，两人一起说笑着往校门走。
时间久了梁甜和林芝大约也知道祝好时身上穿的不是什么假牌子，但相处了一年多，她们凭借着对彼此的信任，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提。
徐知薇看着那道背影，点了一支烟，眼里的温情瞬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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