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元年,乌云翻滚,细小的水珠拍打宫墙,丝丝缕缕的凉意席卷而来,姜以秾喉间也涌上一股铁锈般的腥味,痛感几近将她凌迟,她的求生本能让她下意识拼命挣扎,但模糊不清的视线前,已找不到能够让她抓住的救命稻草。
在闭眼的最后瞬间,她的视线中缓缓挤入一双鹿皮黑靴。
耳边不断响起宫人行礼的动静,称其太子殿下。太子,便是新帝的唯一皇子。
她费力睁眼,想要看清走向自己的太子,却也是徒劳无功。
姜以秾死了。
死在她自己都觉得很莫名其妙的时候。
她甚至不知道凶手是谁,但断气之前吐出的那团黑血足以证明是有人给她下了毒。
是谁害了她?她在后宫隐姓埋名伪装成小宫女,这几年在众多宫殿中躲藏,得罪过最了不起的人物,也不过就是后妃娘娘跟前得器重的大宫女。
她本该后日出宫,离开皇宫完成纯妃娘娘的遗愿,也能够让她有机会找到外祖家洗刷她的清白。
偏偏在她人生中最有希望的时候,却意外被毒死。
姜以秾回想自己这短暂的一生,不由心生不甘,不甘自己的命运就此终结。她从云端跌入谷底,经历过身败名裂,父母兄长的接连惨死,忍辱偷生活到现在,却没能如愿报仇,她不甘,不甘害人的人没能得到应有的下场。
在她意识最后溃散之际,眼前也一片漆黑,她快要感受不到细雨拍打在自己脸庞上凛冽的冰冷,她开始贪恋这点能证明自己存活的微弱反应,而最后那点冷意,也在逐渐消失。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等冷意褪去,她却觉得四周被暖意围绕,全身几乎被烘烤般炽热,除了灼烧感,她隐约间还听见不远处有刀剑划破空气的风声。
***
景治十四年,时值深秋,清晨的风中带着淡薄的凉意。一个身着窄袖长袍的挺拔少年正手持一柄长剑,在空旷的院中翻腾跳跃。他握剑的动作无比熟练,每一个动作行云流水,看着年纪小,气势却已是不容小觑。
只见一个相貌清秀的丫鬟轻手轻脚推开内室的门,她手中铜盆尚未放下便听到床帐内传来细微的动静,绮梦过去撩起帘子,柔声低唤:“姑娘,姑娘。”
床上正躺着一个瘦弱娇小的姑娘,面白如纸,额间脸庞汗液密布,卷翘的眼睫在不住颤动,似深陷梦魇。
绮梦拿温帕子为她擦拭脖颈和脸颊的汗液,没料,睡得没动静的姑娘忽然一阵动弹,惊得绮梦帕子险些掉落,她喜悦道:“姑娘,您醒了?”
姜以秾缓缓睁眼,神色呆滞望向床帐顶端,耳边是丫鬟在碎碎低语,念叨她昏迷了好几天,让老爷和夫人担忧不已。
这些话,姜以秾听在耳边,总觉得难以形成完整的句子,她思绪还有些混乱。
“外面是谁在耍剑?”姜以秾声音嘶哑地问道。
绮梦回道:“是四少爷。果然还是吵着姑娘休息了?奴婢前不久还劝四少爷去别处练剑,可怎么都支不走。”
姜以秾沉默良久,又闭上眼,一动不动。
绮梦见她如此也没再多想,毕竟姑娘两个时辰前也醒过了一次,当时也是这样整个人呆呆的,一句话不说又去睡了。
前不久有大夫来看过,说能醒过来就没有大碍,为不打扰到姜以秾的休息,绮梦为她掖好被角,便退出内室。
清早被下人们打扫到很干净的院落,不过一个时辰就成了这般光景,落叶四处散落,还有几根还没长成的树苗直接被劈了个光秃秃,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位少年的杰作。
少年利落收剑,转过身来,是一张生得与姜以秾有六分像的面容。
此人正是姜以秾的嫡亲兄长,姜怀策,今年才十三岁。
绮梦急切道:“四少爷,六姑娘已经苏醒了,刚还问起您练剑的事,您在姑娘房外头练剑实在是有点影响到六姑娘的休息,您看您是不是……”
少年瞳仁紧缩,轻飘飘扫来一记冰冷的目光:“嫌我吵着那丫头了?”
绮梦不好直接说是,姜府上下谁人不知这对兄妹关系向来是一山不容二虎的架势,六姑娘发热昏迷三日,这三日四少爷是雷打不动每日都在六姑娘屋旁的院子练剑,吵得人都不得安生,这不,六姑娘今儿就被吵醒了。
姜怀策勾唇冷笑:“如此娇贵的臭丫头,我练剑的声响莫不是污了她的耳朵。”
在绮梦不知该怎么接话时,姜怀策却话锋一转,将长剑收入剑鞘,转身离去,丢下一句话:“罢了,罢了,我也不讨她嫌,省得她去娘那哭鼻子,挨骂的又是我。”
绮梦总算松一口气,站在屋檐下又听到里头有传唤声,她掀帘进去,低声道:“姑娘有什么吩咐的?”
姜以秾已披衫坐在床沿,瘦瘦小小的身形,才因大病一场,让她瞧着更显得楚楚可怜。本身圆润饱满的脸庞现在半点气色都没有,小脸惨白得很,她拢了拢衣衫,似不经意问:“我昏迷的这三天,府里可有发生什么事?”
绮梦回道:“咱们院子倒是与往常一样,就是五姑奶奶那事前两日外面闹得很厉害,因此姜家的姑娘们也有几日没有出门了。”
绮梦斟酌着看姜以秾脸上的神色,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姑娘病了三日醒来后,很不一样了,分明还是姑娘,却又不像。
她以往靓丽活泼的眼神,此时却如古井般幽沉神秘。最让绮梦意外的是,这次醒来姑娘竟然没有大闹一场,也没有气得跑出去骂四少爷吵着她休息,反而是很平静地询问起府里的状况。
姜以秾垂睫,遮住眼底的深色。
即使她仍觉得匪夷所思,但接连两次醒来,都是一样的场景,加上她方才在被中掐自己胳膊数次,痛感一次比一次明显,这些都足以证明眼前一切并非梦境。
她竟是奇异地回到了自己十一岁的时候。
姜以秾起初也不相信这种诡异之事,但好在她当初在冷宫时,为陪纯妃娘娘解闷,她也曾看过不少民间的传奇话本,对这种诡异事件就比寻常人接受能力更强一些。
她接受了自己重来一次的事实。
姜以秾也从自己的年龄和昏迷的时间,推测出自己会发热昏迷三日的原因。
那日她从林府回到姜家,还没进门,便在马车上亲眼目睹五姑母一头撞死在姜家门口的场景,鲜血溅至台阶,很快流到她的马车前,眼前画面让她大受刺激,以至当场昏迷,惊吓到发了高热,睡了整整三日。
姜以秾就回到了这个时候。
若是按照上一世的经历,姜家很快就会因为五姑母在姜家门前求死的事,迎来一场足以毁灭姜家苦心经营多年世家名声的舆论风波。
她眼底浮起冷笑,姜家就是这样残忍无情,本就该受着。
“姑娘?”绮梦小心翼翼唤了声。她见姜以秾许久没说话,脸上又出现那样可怕的冷笑,心慌不已,担心是不是因为病还没养好。
姜以秾抬眸看向绮梦,绮梦是从小跟随自己的贴身丫鬟,是她最信任也是最亲近的丫鬟,而当年她出事后,绮梦被姜家人残忍发卖,后续她不知绮梦的结局,但奴婢若是被家主发卖,多半是没有好的结果。绮梦又何其无辜,姜家对她都残忍无比,对一个丫鬟更是不会仁慈。
“我没事。”姜以秾朝绮梦露出温和的笑容,“我娘呢?”
绮梦回道:“夫人正在松涛院,奴婢刚派人去传过消息了,得知姑娘苏醒,夫人定是会马上赶回来。”
话音才落,就听到走廊传来“咚咚咚”几道急切的脚步声。得知是谁来了,姜以秾冁然而笑,她迎面朝门口望去,没一会儿,便见一身着浅紫兰花纹裙衫的年轻妇人掀帘进屋。
她生了张白玉无瑕般的脸庞,双眼圆润明亮,鼻梁笔挺,容貌姣好,看起来也才二十好几,行动利落洒脱,声音清脆悦耳。
这位便是姜以秾的亲生母亲,顾氏。
顾氏进屋后眼眶就泛了红,她几步越到床边,心疼喊道:“娘的儿啊,娘的心肝儿啊,你可总算是醒了,你要再不醒过来娘得找大师给你做做法了。”
姜以秾忍住笑:“做什么法啊,娘,您也太夸张了。”
顾氏握住姜以秾绵软的小拳头,只觉得冰冰凉凉,心中不由又是一酸,“这种事怎么叫我们泱泱撞见了呢?娘担心你是撞邪了!”
泱泱是姜以秾的小字,家里亲近的人一般会这样唤她。
姜以秾郑重道:“娘!我都好着呢,您别乱想。”
“好好好,你没事就行。”顾氏边应,还边帮姜以秾揉手心,给她暖暖,姜以秾有点害羞,虽说她现在的身体才十一岁,可前世她却是活到了二十。
“娘……”姜以秾想推开这个亲密的动作,等抬眸,看到顾氏湿润的眼眶又一下心软。
她的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虽不是最聪明的,但给了她无底线的宠爱与爱护。上一世,她甚至为了自己,选择以命抵命,代替自己去死,可母亲连死之前,她都没能与母亲见上一面。
姜以秾把侧脸贴在顾氏的手心,敛眸,遮住自己红透的眼眶。
顾氏神色稍怔,还没从女儿什么时候这么腻歪的想法中脱离,一下又感受到手心里有一股湿意,“泱泱可是哭了?”
姜以秾低脸摇头。顾氏抿抿唇,本想继续臊女儿几句,但考虑到女儿如今也是大姑娘了,脸皮薄,她弯唇笑了笑,转而打趣道:“娘想起刚从你祖母那儿过来,剥了花生还没净手。”
姜以秾:"……我说怎么越闻越饿。”
“饿了?”顾氏转头吩咐绮梦去准备莲子百合羹,“让厨房多煮点儿,六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
“好嘞,奴婢省得。”绮梦应道,出了屋。
用过百合莲子羹后已到午时,中午顾氏又吩咐小厨房做了些清淡的吃食,母女俩就在屋内简单用了点儿。
期间顾氏询问起姜怀策的事,另一个丫鬟翠屏犹豫着,回道:“四少爷去……”
后面话没说话,已经觑出顾氏脸色不对了。
顾氏用力掷下银箸,愤怒道:“哪有他这样做兄长的?自己的亲妹妹昏迷三日才醒来,不想着先来看你,反而去看那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屋内几个丫鬟对这种话已经见怪不怪了,纷纷都不敢再接嘴。
姜以秾眼眸微转,轻声说道:“娘,是我前几日跟哥哥闹矛盾,让他这几天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的,四姐姐她一个人在屋里用饭许是无聊了,哥哥才去找她的。”
顾氏冷哼一声,见女儿这么乖巧,心里又觉得难受,“你爹偏心那个野种就算了,你哥也是个心眼长歪的东西,我当初生他的时候该不会是吃了哪一味药把他脑子吃坏了?”
姜以秾忍笑,但见顾氏的动怒不是假的,又不由想起他们静雅院的处境。
她刚才口中的四姐姐是他父亲在十年前带回来的一个孩子,她父亲对家人宣称是他外室生下的孩子,因外室意外暴毙,孩子没人照顾才不得已带回家中,这事儿当初也让顾氏闹了好一通。
算着四姐姐的年纪,跟她四哥哥姜怀策只相隔不过三月,这就表示,当初顾氏在孕期,姜明延就已经在外面找了女人。
这事顾氏如何能忍?她出身京城顾家,从小便是家中千娇百宠的掌上明珠,还从没吃过这种亏,便也是因为这个意外的孩子,导致顾氏跟姜明延本就不好的夫妻感情,愈发恶化。
而姜以秾的亲生哥哥,也不知怎么,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更玩的来,比起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他平时与四姑娘姜以楚来往更多,以至于让当初还年纪很小的姜以秾也看这亲哥哥很不顺眼,兄妹关系剑拔弩张。
姜以秾记得自己前世出事后,她身边的家人为了救她的性命,接二连三出事,后来就连已经嫁人的四姐姐都不顾夫家的劝阻,坚决要来姜家帮她。
四姐姐……姜以秾垂眸,想起那个在姜家总是唯唯诺诺,时刻要看自己眼色生存的姐姐,心里感到一阵低落。
上一世她们姐妹关系如同仇人,她因为自己母亲的缘故,也连带着看四姐姐不爽,但四姐姐从未对不起她,甚至无数次都会站在她这边。
重来一世,她不愿她们三房再这样四分五裂。
但许多事,不是一蹴而就。她的母亲顾氏厌恨她父亲,也连带着厌烦姜以楚,她不能够不在意自己的母亲感受,转头就去跟四姐姐交好,所以凡事还要慢慢来。
姜以秾望向母亲美丽的侧脸,说道:“娘,我明日想去林府。”
顾氏脸色微变,“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姜以秾道:“林家三姑娘栽赃我推她入水,我若一直躲在府里不出去见人,不正应证她那番话,自己认了罪吗?不是我做的事,我凭什么要吃这哑巴亏?”
三日前姜以秾从林府回到姜家,在那之前,她在林府被人栽赃推林三姑娘落水。
前世因为她撞见五姑母自尽,因此大病了一场,这事儿也就顺势这样揭过,但她手段狠毒,推林三姑娘入水的事,还是悄悄在金陵传开,以至于她的名字有段时间也跟恶毒这两字脱不开关系,也是因为那件事,前世的她长达半年没有出门见过人,直到骂声淡去。
这次,她绝对不会平白遭人诬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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