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怜原本凄厉的神色变得怔忪，她似乎是回想起什么，脸上浮现出懊恼，渐渐身子松软滑落在地，倏忽死死地盯着清瑂，仿佛要盯出一个洞来。
清瑂不恼不愠，将酒杯掷地，发出清脆的裂声，酒水淌了一地，晶莹透亮，夜色朦胧中月光透过雕花的轩窗将液体披上了一层柔光……可唯独没有毒药的剧烈反应。
江知怜后知后觉，“你……没有听我的话？”
她的眼眸含着怒火，几欲灼烧一切。
清瑂站起身子，走到台阶下，静静观摩，她天生一副柔弱娇妍的模样，确实能骗得过很多人，就连她也相信了她的话。
“你说本宫仁慈，是对的，但千不该万不该以为我便是个蠢人，只是我向来喜欢让事态蔓延得再久一些，方才一击而中。”
江知怜仿佛见了修罗恶鬼似地盯着清瑂，又看着皇帝，“我竟然以为你们是完全不同的，原来都一样心机深沉，叫人作呕！”
清瑂缓缓摇头，“江氏，是你把我和陛下当作蠢人玩弄，结局如此，你不甘心，便怨怪于我们，你可以愚弄别人，焉知他人不能愚弄于你？”
江知怜狂肆大笑，随即狠狠地凝视清瑂，“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清瑂转过身，“若说那场大火前我只对你有三分的怀疑，那场大火之后便是八分的不信。”
“你以我父亲的字迹和玉环来蒙蔽我，我险些相信，我也如你所愿，以为陛下从嘉山行宫起自始至终都是为了针对我和袁家，但你算漏了一件事，便是陛下前来禁足了我。”
月影越发勾勒出清瑂亭亭清瘦的身形，呼出的气息模糊了在场的人影。
巍峨的显阳殿内空旷寂寞，唯独帝后二人围案对坐，清瑂闭着眼睛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嘉山行宫是否是一场戏？”
沉默间，帝王回答：“是。”
“是为了勾出引得苍梧王叛乱的幕后真凶的一场戏，清楚谢氏余孽，抓出宫中与谢氏勾结的奸细。”
清瑂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以为至少还有真情，结果原来答案是如此让人难过，这样看来，他从前和她说的每一句情话原来他岿然不动，她神思撩动，她与他，真真是孽。
“也不是。”
帝王专注地看向清瑂，神色天生带着不容置疑，他仿佛从来无错，错的只有别人。
清瑂饮了杯中水，“噢？”
帝王的眸色如月缱绻，“我想与汝重修旧好，年岁绵长。”
青釉杯从清瑂如玉的洁白手指中滑落，她定定地看向萧贞珉，“陛下相信是我父亲刺杀了您么？”
帝王淡然一瞥窗外月，“不信，我从来没想过废你，如果真的想这样，眉眉，一个帝王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还记得我说过么？无论何时何地，亦或发生什么，眉眉，你要记住，你是我萧贞珉此生认定的唯一的妻子。”
清瑂同样看向窗外泠月，“陛下，我能相信你吗？”
萧贞珉眼中含了一抹痛色，“为何不能信我？眉眉，原本便只有我们两个，难道你就因为谢氏梁氏而怨怪于我？但她们哪一个不是要害了你做皇后？唯有朕，不会害你。”
清瑂惨然一笑，“陛下，我不是因为她们，而是我也如她们一样父亲是权臣，他也曾是谢侯手下的人，我担心帝王的怀疑猜忌抵不过区区东宫三年的情分——”
“陛下要我信什么？信这宫中无尽的冷落和失望，还是信嘉山行宫陛下对我似梦一般的好，陛下，就连你都说过，你只是为了和我生下一个名位居正的太子，既然如此，陛下又向妾身要什么信任呢？不如说妾的心意吧。”
帝王近乎沉寂一般地注视他的爱人，似乎直到这一刻才恍然他似乎错过了什么，原来已经十三年了，可是他最爱的是她，他承诺过她，她为何不能相信他？
他们的东宫三年、嘉山行宫，他曾许下无数的诺言和情话，那便是他爱她的承诺啊，她为何不肯相信？总是把别人的事橫垣在他们之间，那些人与他们本就无关紧要，她又何必在乎？难道在她心中，她也并非是如他般爱恋如一？
帝王无法相信他自己的猜测，只能看见雪白的月光打在他皇后洁白无瑕的年轻面容上，博山炉的香雾缭绕蔓开，他下定决心。
没关系，把这些旁人的事都隔绝起来，将她好好护住，等将那些蝼蚁一网打尽后，他们之间便只有他们，以后二三十年的时光去解释，去哄人，总有一天她也会如他这般爱上他，以后生儿育女、福祚绵长。
就像他的父亲和母亲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
此刻帝王看着神态从容的皇后，终于明白了当日她所有的不满和愤懑，原来一切都是他曾太过自以为是，他曾是那样想把她放在手中，嵌入骨血，他爱她，却也害了她。
是他给予了她十年寂寞，是他差点害死她和女儿，帝王忍不住眼含热泪。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处处衡量，却始终不能做到最好？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她满心的孤寂和失望，他从未察觉，只以为她在他的羽翼下保护得好好的，她快乐地生活在显阳殿。
原来……他是如此地不称职，他不是她的好丈夫，亦未曾守诺。
失悔如此，他实在失悔……
清瑂淡然看向窗外，“江氏，诚然你耍了很好的手段，但只要我不失智，主动去询问陛下，也并非不可发现。当日，我虽是让江谅替我送玉环给宫外的父亲，却不是为了父亲，皇帝忌惮权臣是古之有的事，我在这上面纠结实在无济于事，让陛下主动来见我，解我心中疑惑，才是目的，同时，也是让陛下明白你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陛下睿智，他很快便清楚了是你在后宫搅弄风云。”
清瑂微蹲身子，看着江知怜，“最初，我怀疑的人并不确定，但是梁鸳告诉了我答案。”
江知怜不解，“那个疯子？”
“不，她没疯，从她主动挑动南苑众人殴打开始，她便是费尽力气要将你这个祸害关入牢狱，以免你再跳出来蛊惑人心，她一直清醒着，和你同在南苑数年，对于你她是清楚的。”
江知怜大笑，“皇后殿下，这似乎也并不足以证明臣妾所说是假。”
“到这里，确实不足以让人完全相信，所以，那场大火就来了，你又算漏了一件事，你以为本宫和你一样是乱臣贼子，是被人当枪使的蠢货！本宫本无意争斗，倘使陛下要废我杀袁家，我也不会蠢到要亲手杀害他，我会为自己留足后路。当然……还有一种也许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爱。”
江知怜掩唇，“爱？他冷落了你十年——”
清瑂一笑，“是啊，可他是帝王，帝王本就不奢求真心，所以他不爱我，我亦能自处，他是我此生唯一爱过的人，如果他要杀权臣，我清楚他的动机，也绝不会坐以待毙，你想借我的手杀他，是你错了。”
萧贞珉终于听到了清瑂说的‘爱’，可他却笑得发苦，还透出几分无奈，他心都在颤，却越痛恨自己，当时为何不去听听她的心意？
江知怜彻底愤怒了，“爱？那我就杀了你，让他后悔终生！”
江知怜从靴子下拔出短刀朝清瑂刺去，千钧一发之间，皇帝抽出革带旁的天子剑飞出手去刺入江知怜的胸膛，将她钉死在雕花绮窗上，她于愤愤不甘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睛依旧睁着，口齿微微翕张。
清瑂依稀辨出是‘公子’二字。
此时，高照远提着带血的刀和两位将军一同赶到甘棠殿，带着胜利的喜悦，求见萧贞珉，萧贞珉的力气已经恢复，那不过是让人短暂麻痹的麻药。
清瑂忍不住呼出一口浊气，倘若她真把毒下在里面，便是她被斩首了罢。
这便是宫廷，无休无止，怨愤不甘，因因果果，她忽然明白进皇宫的前一天晚上，萧贞珉同她说，‘皇宫是天下人都想进去的地方’，‘会有别人来为我们庆祝的，但这不一定是好事’。
无数人都想进入这座宫阙，却也有无数人倒下，今夜她与他是胜利者，可却没有多么高兴，会有别人来为他们庆祝，但这不一定是好事。
高照远和两位将军都下去了，清瑂拂过珠帘再一次坐到了皇帝的对面，不过都不在上首的那个位置上，也只有不一起坐在上首，才能看得清对方的面容。
良久，帝王问，“皇后，你的心意是什么？”
清瑂闭着眼，“妾曾想过，若若是陛下要以恩宠来除权臣，妾会告知家人，命他们离开建康躲避陛下，妾曾想过，若是父亲真的是行刺陛下的凶手，妾不袒护，但妾会伤心难过，所以以建赏心亭为由引入暗河，伺机逃出宫去，再不会见陛下——”
帝王抽了抽气儿，他捂着胸口，“还有呢？”
“妾不会害陛下，因为妾心中自少时，便喜欢一个人，他陪着妾写字、画画，陪着妾在腊梅园中奔跑玩耍，后来，他宠爱了别的女人，妾很难过，但没关系，妾会做好一个皇后的本分。”
帝王沉默了，也许这一天是他最快乐的一天，也是足够悲伤的一天，他曾多么期盼听她说喜欢他，可也无法避免他曾伤了她的心。
“现在真相明了，可妾不知，对您的爱到底该抱有什么样的态度？陛下的算计里有爱，爱里又都是算计，臣妾无法想象，有一天臣妾因为袁家而向陛下求情时，您的语言和动作里到底是爱，还是算计？”
帝王的泪水滴落在案边，“眉眉。”
清瑂站起身，“陛下善自珍重身体，妾回显阳殿了。”
甘棠殿的殿门阖上的瞬间，帝王再也止不住吐了血，晕在案边，见皇后走了的高照远悠悠开门一进来便是这样的场景，吓得慌忙出门，“叫医官过来，陛下吐血了——”
“快——”
飞花：有点难过……怎么肥事？[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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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善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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