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寒冬,现下时节虽草木萧瑟,但街道上却还有很多人。倒不是这观星村子和那洛阳一般繁荣,而是大家看热闹的热情,早就盖过了凛冽寒风。
“我就说嘛!昊天大师的话不会错的!冯家那个幺女,就是个天煞孤星。”
“哎呀,她也可怜,可别说这个了。也才是十七八的姑娘。这下,怕是之前约好的与那王家的长子的婚事,也要告吹了。”
“那王家本是外地商贾行商而来的,不知道她的情况,也就看着她冯家高门大户的,才会贸然提亲。知道了她的事以后,早就有心退婚的,不过是揪不出错处罢了。这下,您且瞧吧……”
街道上的人们言笑晏晏,看着送葬的队伍里娇小的冯润,他们有些人探着脑袋盯着她人字孝帽下的脸蛋,急切地想看看她是不是神情悲恸;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是不是早已哭得红肿……
冯润的一举一动,牵动着看官的情绪:她只是抬手擦脸,人群中便会有骚动。
“哎,你看!你看!!她在哭!!!”
甚至会有大婶批判她抛纸钱的姿态太过做作,故意扭着身体,实在不雅!
冯润知道街上的人们多数在看她。从她生下来那一天开始,她就是这观星村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出生的那天,她的母亲常氏难产而死。正巧一直在外云游的昊天大师路过冯府,看到冯府乌云笼罩,鸦鸟盘桓,便心生不安,掐指一算,竟是灾星降世!!
“此女不祥,此女不祥!!!”昊天大师摇着铜铃便走进了冯家。眼下冯府门洞大开,稳婆和丫头小厮都一团混乱地忙碌着,想止住常氏血崩症状。
昊天大师的铜铃声扰得常氏门外的冯老爷更加心烦意乱,他无奈地叫小厮拿些银钱打发了这个和尚。奈何昊天大师并没有接下银钱,而是劝冯老爷将这女娃赶紧溺毙!!!
“此等妖女,命格属妒、淫、罪、祸!!纵使养在佛门,受佛经教化指点,尚不能存一丝善心。你速速将其溺毙罢了!”昊天大师当时已然浑身发抖,嘴唇发颤。
冯老爷正要怒骂这个和尚,却听得稳婆哭着回报,常氏没了……
冯老爷不由分说,叫人把那满嘴胡话的和尚打了出去!
昊天大师走在街上,无力地摇着铜铃,嘴里喃喃道:“冯家女,乃天煞孤星。幼时或可无碍,待她长大成人,能独立生存了,生杀予夺,便不再受控制了……”
很快,冯家女儿是天煞孤星的传言,便在这观星镇上传开了。
这冯家老爷本有正妻孙氏,妾室常氏,一妻一妾。妻子生了两个儿子,妾生了一个女儿——便是那天煞孤星,冯润。
冯老爷在镇上经营着布庄,因为祖上留下来的提花机,冯家有提花织布的技艺。所以冯氏布庄在观星镇,绝对算得上高门大户,家财万贯的。冯老爷只有润儿一个女儿,对此女疼爱有加,虽然她没了亲生母亲,但是嫡母孙氏对她也是视如己出的,一出生便带在手边,到底是有情分的。
润儿长到十五岁,都一切顺遂,家中也安宁。人们都快忘了昊天大师对她的预言了。
也就是两年前,她的两个哥哥去洛阳送货,竟遇到劫匪,两个哥哥全部遇难!嫡母孙氏受不了打击,当场昏死过去,强撑着给儿子办好后事后,竟也自缢,随着儿子而去了……
一时间,冯润天煞孤星的说法又开始流传。她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闺阁女子,她甚至从来没有出过家门,但是整个观星镇,甚至洛阳,都流传了她的故事。
现在,她十七岁,她正在街道上如行尸走肉一般,跟随着族里的兄长们走着。走过这条漫长的街道,把她的父亲,送到冯氏家族的坟地里去。从此,父亲在地下长眠,而她的世界里,只剩她一个人了。
送爹爹下葬和回冯府这一来一回。她像是犯了罪的人,在街上游行了两次,接受了人们的两次眼光和语言的审判。
但是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她还要面对冯氏族亲。
“冯女润儿,如今你这堂,竟只剩你妾生庶女一人。于礼制上,女眷不得继承家业的,更何况,你还是个庶出的丫头。今冯氏族长体恤你还未出阁,且无人照拂。遂有心将你过继到冯家叔伯兄弟房中,由他们继承你爹爹产业,抚养你到出嫁。”族里的一个润儿不认识的,年纪大的长辈开始了劝说。
她心里明白的,爹爹一走,他们都盯着她家的家产。但是她毕竟也还小,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可以让自己不那么吃亏。也没有人会站在她的角度替她考虑,替她做主……
“王家来人了,王家来人了……”有人跑过来传话。
“我看,八成是那王家要来退婚了……”
众人纷纷往门口看去,只见王家来的,是王家老爷和媒婆张婶儿。
“这这这……这可怎么办?王家若是要退婚,这可怎么是好???”冯润身边的小丫头莲儿,紧张地抠着帕子。
这莲儿是冯老爷十多年前破庙里捡来的女娃,比润儿小两岁。他当时看这孩子,也就四五岁,只觉得瘦弱有余,先天不足的样子。他不捡回家,估计也活不成了。想着也算她命硬,就给润儿做丫头了。
一晃十余年下来,莲儿竟被润儿养得甚是圆润!
“莫慌,船到桥头自然直,且看他们怎么说。”润儿一直坐在正厅旁边暖阁的偏座上。主人位上正坐着的,是冯家族里的长辈。
“冯老爷们,节哀。”那王老爷进了门以后,便谦逊地对着冯家长辈作揖招呼,大家也都一一回了礼。
“冯小姐,节哀。”冯润刚站起来朝王老爷行礼,王老爷连忙做抬手礼,叫她节哀。礼数很是周全坦荡。
“可怜冯兄,正值壮年,竟一病不起,听闻冯兄抱恙也不过才几日,怎就突然撒手去了呢……哀哉!!”
他先是在正厅里对着柜上的牌位痛哭了几声,流了几滴眼泪。又在众人的拉扯中,回到了暖阁。
“冯小姐,前几年,你爹爹是将你我两家定了婚约的。本该下个月,你和我儿玉郎就该完婚的。如今冯兄不幸离世,我王家本不该在此时提及婚事。不过,冯家只剩你一人孤苦无依,我王家也着实于心不忍。不如……”他说着,就看向了媒婆张婶儿。
张婶儿会意,接过话茬:
“哎呦,冯家老爷们,冯小姐。这王老爷真真儿是位善人。想着若是小姐按祖制为父守孝三年,那出了孝期,小姐都20有余了。我朝有规定,男子女子20岁之前必须成婚,若是冲撞家中白事,也是可以过门但不同室不同寝不办席的。出了三年传统孝期再补上就是了!!”
众人见张婶儿这么说,惊愕之余,又拿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问润儿怎么看。
“润儿一介无知女子,嫁娶之事,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前有虎视眈眈的宗室族人,后有礼数周全的定了婚约的王家。润儿果断选择了王家。
冯润怎会不知道王家的意图呢?她当然明白的。只是,如今她是冯家唯一的女儿。那些宗室族人,与她家其实并不亲近,她爹爹与那些老爷的关系,早就出了五服了。不过是那些老人看着她年轻孤苦,她家又高门大户的,想来蚕食罢了。
而那王家,摆明了就是想吃绝户,就是想来鲸吞了她所有的家业!
冯润心里很明白,如果寄人篱下在宗亲家里,把家产交给宗亲。一来得罪了与她有婚约的王家:本来,她的嫁妆是丰厚的,被宗亲占有了之后,她还能得多少?二来,寄人篱下的日子可不好过!她虽未出门见过世面,但是爹爹给她的话本子里,这样的故事可多了去了。
她选择进王家的门。一来,女子婚嫁的财产数,两家宗亲是有清单明细的。自己有多少钱,王家给了多少钱,那都是世人的谈资。人人都知道她冯家有钱,王家也有钱。王家在面上不可能亏待了她。二来,她嫁过去以后,就是下一代王家家主婆,好歹也是正经主子。
就这样,冯润坚定地选择了进王家的门。她叫莲儿拿了一些银钱出来,每个宗族长辈,按户,一家给了5两银子,又分别给每户的夫人小姐包了一些布匹。感谢他们替她操办爹爹的葬礼。也算体面地把他们都打发了。
所有人散去以后,诺大的冯府只剩冯润和莲儿,还有几个婆子小厮了。润儿将他们召集到一起,同他们讲了她定的规矩:
从今日,到她出阁那日,只要尽心尽力的,均可获得额外的赏银。
所有偷奸耍滑,欺下犯上或是不敬主子之辈,一律严惩之后再发卖给人牙子。
她出阁之时,若是愿意随她出嫁的,她会将月俸提高一两;或是不想做陪嫁奴才的,她也会送还卖身契,放他们自由。
这些奴才听完,跪了一地谢恩表态,自己一定尽力伺候主子!
几个婆子私底下还说呢,这润儿小姐平日里不见她说一句话的,没想到竟这般利索干脆,本来倒是有些小瞧了她的。
四十九天的孝期过了,润儿安排了两个小厮在家里继续供奉父亲母亲,又细细点了自己的嫁妆细软,日常用具都打包好了,便等着王家来人了。
王家也算重礼数,时辰,彩礼,宗亲长老。该注重的细节都一一过了一遍,给足了冯润体面。因为冯润虽然出了重孝期,但还在传统的三年孝期中,所以不能用大红八抬大轿,不能用礼乐队。不过王家选了祖制上专用的绛红色软轿,找了敲响锣的,一里路一敲。
这场迎亲不算热闹,但也极注重礼数,非常用心了。
就这样,冯润进了王家大门。按礼数来说,她会在这里受到王家少夫人的待遇,只不过,毕竟三年的孝期在身,她还是一个人住,不用与那玉郎同住。
平日里,冯润在这王家府宅内,除了早晚到长辈房中请安,一般情况下,都是一个人在自己的清明院中住着。冯润就像那王家养的童养媳一般,王家的主子奴才的,对她倒也十分尊重客气。
“润儿,这几日在府中可还习惯?丫头婆子的不好,尽管告诉我。”王玉郎一般倒是不来她的清明院,不过今日竟心血来潮,领了几个丫头,带着吃食看她来了。
只不过,冯润瞧着这几个丫头,倒不同于别的打杂丫头。她们几个虽同样是丫头打扮,但个个样貌清秀漂亮,举手投足间,居然带一些轻浮之意......
“多谢郎君关照,一切都很好。”冯润一边浅笑着接过吃食,让莲儿放置了;一边回应他,并没有太多再关注那几个丫头。
“眼下也过了晌午了,不如,我陪润儿一起去给母亲问安。”
“好。”
两个人没多久,便带着几个丫头来到了王家主母的院子里。王夫人一看王玉郎和冯润两个人一起来的,止不住的笑意盈盈。又看到后头跟来的几个丫头,瞬间不满地撇了撇嘴。
“母亲,儿子(儿媳)向您请安,母亲喜乐安康。”王玉郎和冯润一起给母亲磕头,王夫人连连扶起冯润,回:“好孩子,快起吧,快起吧。”
两人站定后,王夫人又问冯润一切可好,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冯润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主动开口了:
“母亲大人,润儿不孝,因还在家父孝期中,不能伺候相公,不能为王家开枝散叶,叫父亲母亲担忧了。”她这话一说,王夫人和王玉郎都面面相觑了.......
“润儿,何出此言......”王夫人警惕了起来,瞪了一眼王玉郎。
“母亲勿怪,我相公翩翩君子,正值好年华,是润儿不能伺候在相公左右。我今日瞧见这几位妹妹,甚是妩媚动人,若是能替润儿分担,既可照顾相公起居,又可以早日为王家开枝散叶,增添人丁。还请母亲成全。”冯润言辞恳切,表情真诚,一点也没有生气恼怒的样子,这倒叫王家主母为难了起来。
“润儿,我的好孩子。你如此这般,倒叫我这个老婆子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王家主母心里很是欣喜新媳妇如此好说话,但是脸上总不能太过于明显地表露出来。她只能继续推脱,说是要等老爷在家的时候,再从长计议。
那几个丫头到底是沉不住气,在那里就恨不得眉开眼笑,只差没黏上来和她姐妹相称了。
回到清明院,莲儿一脸的不高兴。她不能理解,自家小姐怎么要主动张罗着给王玉郎纳妾,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傻莲儿,你还看不出来,那几个丫头是什么人吗?她们人都没走近,先是闻到了浓浓的脂粉味;再看那身段气韵,虽是穿着丫头的衣裳,却止不住的行为不端——没有站相,不懂礼节。你还看不明白吗?”冯润浅笑着向她的笨蛋丫头解释着。
这样也好,王玉郎有这些女人陪着,自己也乐得清净。
“可是,您都嫁过来了,要是这些狐媚子,把姑爷的魂儿给勾了去,以后,您在这府上就难立足了……”
“不怕,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只求能安宁度日,不与他人争,不与他人斗。明哲保身就好。”冯润也不过十七岁的年纪,竟一副早就看破人世纷扰,只求淡泊度日的态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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