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进秦府前巷子口,沿着围墙望去,檐下沿路挂着灯笼,门前的两只石狮子与上一世记忆里一样镇定地守着。
悬在正门上方的匾额上的金漆在灯光辉映下折射出淡淡的金色微光——秦府。
卫子衿睇着那两个字冷笑。
这座宅子原是她母亲卫希文的陪嫁,如今却被里头那一家子鸠占鹊巢。
当年,秦信不过是京兆府一员小小书吏,出身微寒,既无人脉,才学也有限,凭着几首酸掉牙的诗文和龌龊的心计攀上了镇国公府的千金。
镇国公府世代武将出身,到外祖父和外祖母这儿就只有舅舅和母亲这一双儿女。
外祖父与外祖母早亡,舅舅继任镇国公后越发引得先帝忌惮,为了镇国公府一脉安宁,这才选择交出兵权,尚长公主。
又为了母亲下半辈子的幸福,一心一意为秦信的仕途铺路,不到三年,他便升任吏部侍郎。
官运亨通,妻族助力,依着寻常人只怕早已感恩戴德,可秦信一朝得势却忘了来时路,先是假意忏悔隐瞒家中早有妻儿的真相,借着不能母亲从这一噩耗中反应过来,便带着那些人登门入府,求母亲给他们一条活路。
母亲在闺阁时虽是被娇养长大,不曾习武,脾性却是与外祖父、舅舅同出一脉的刚烈果决。
她察觉秦信这一计谋由来已久,当即请旨与其和离,并将卫子衿带回镇国公府,改换姓氏,彻底与秦家决裂。
这座宅子也因与秦信沾了边,母亲嫌它晦气,便没有收回。
母亲因秦信诓骗一事大受打击,再加之当年生产后遭遇刺杀受了重伤,落下病根,回到国公府里不足两年便病故了。
卫子衿随着母亲离开秦府之际尚不满四岁,懵懂孩童,对这一年里发生的事并非全无记忆。
母亲病故后,她恨透了秦信,却又无奈自己年幼,秦信正是颇受先帝信重之时。
直到三年后李昭登基,秦信成了辅政大臣,水涨船高,很是得意。
她曾怨恨过母亲,怎会看上这等奸诈阴险的卑鄙小人,让他成了自己的父亲。
后来,在崇政殿里陪伴李昭之时,她见惯了朝中那些官员在李昭面前装模作样地结党营私,争权夺势,那些人里不乏出身累世簪缨门第,也有诸多经世之才的士子,哪一个单拧出来与秦信相较,秦信都输得不怨。
可那些年在崇政殿里偏偏是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在搅弄风云。
卫子衿得承认,秦信能有今日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甭管他用了多少鬼蜮伎俩,成王败寇,高官尊爵、大权在握这件事上他确实成功了。
但她每每在崇政殿屏风后看到秦信志得意满的模样便会想起母亲在弥留之际在病榻上惨白的面容,五脏六腑宛如烈火焚烧,热油煎炸,她不甘心,凭什么她年幼丧母,舅舅被派往安南稳固边境,而秦信却能在京城一家团圆和睦?
既然世俗以成败论英雄,那么摒弃三纲五常,秦信能成功,为什么她不能赢一回?
于是,她借口已经没了母亲,不能再失去父亲,想要与秦信重修父女关系回到秦家。
秦信信没信她不知道,但她背后有镇国公府,有舅舅的二十万大军,还有当朝天子的偏袒纵容,秦信大概也不肯放过这个利用她的机会,让她回到了秦家。
上一世,卫子衿在秦家六年可算是作威作福,不是火烧宗祠,便是装神弄鬼,三天两头把府里搅得不得安宁,她从未将唐氏放在眼里,秦信也管不住她,更多时候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卫子衿为所欲为。
有时候卫子衿也在想,秦信当初若真放不下唐氏与秦子钟、秦子怡兄妹,深情几许,念念不忘,何以将人接到府中,又不闻不问了?
从前她会以为这是大多数男人负心薄情的本性使然,可经过上辈子秦信倒戈投靠李复,她觉得,这背后一定还有其他缘故。
马车将将在门前停稳,卫子衿放下车窗帘,不等春荣先下去候着,径自跳了下去,大步往府里去。
**
穿过影壁,过了二门,里头断断续续飘出一个低沉的男声,阴阳怪气地语调,毫不掩饰地嫌弃。
是秦子钟,秦信的长子。
“……自以为是过了头,便是这个下场,就她那个脾气,也就陛下看在镇国公的面子上容忍她这么多年……”
春荣闻言,含恨往前迈了两步,卫子衿抬手将她拦下,两人相视一眼,春荣想起什么,退回到卫子衿身后,跟着卫子衿大摇大摆往正厅靠近。
厅外走道有一个小厮守着,见了她立时变了颜色,慌忙朝厅里探出头,重重咳了几声。
屋里的人霎时噤了声,纷纷乱乱的脚步声随着几道人影一齐挤出门外。
秦信、唐氏、秦子钟、秦子怡,这一家人倒是出现的整整齐齐,一致虎视着她这个外人,倒像是不满她的突然闯入。
卫子衿昂起头,眯起眼,眸光分毫不错地与秦信正面对上。
两军对阵,气势尤为重要。
她上一世都能在劣势下为自己和母亲报仇,现在面对这一家子又有何惧?
僵持片刻,终是对面的秦子钟沉不住气,开始朝她发难。
“卫子衿,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见了父亲母亲不行礼,果然如陛下所言,言行无状不成体统。”
言行无状?不成体统?
卫子衿在心底默默将这笔账给记上,瞥了眼秦子钟,我就来闹事的,要什么体统。
她冷嗤一声:“这个家里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你……”
“好了,都少说两句。”
秦信似乎察觉到她来势汹汹,有意将事闹大,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劝和。
卫子衿暗啐一口,老东西,惯会装模作样,今日你不想吵也得吵。
她直接无视秦信,继续冷言冷语刺激秦子钟,“还有,你给我记清楚了,我母亲早已亡故,别在这个家里故意用这两个字来恶心我,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我让你们三分,别真把自己当回事。”
秦子钟本来阴沉的脸突然变得阴鸷,恶狠狠地瞪着卫子衿,憋着一口气就要发作,被秦信摁了回去。
“子衿,别无理取闹,陛下才下旨罚了你,你先回屋去反思己过,过几日,为父再去向陛下求情,解了你的禁。”
似乎是想起卫子衿所受的羞辱,唐氏与秦子钟兄妹的恨意缓和几分,看着卫子衿的神情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敢当着她的面戳她的痛处,真当父亲的名头能压得住她?
卫子衿冷冷看着秦信,“当初我回秦府,只认父亲一个,因着他们与父亲沾亲带故,顾着父亲的颜面,这才不做计较。秦子钟方才故意挑事,父亲不去责问,反倒怪我无理取闹,您如今是要明目张胆地偏袒几个外人么?”
秦信眼皮一跳,眉宇间聚拢的愁云既像是厌烦她的难缠,又似在懊恼自己方才不该接话,但事端已被挑起,他看起来还是想尽快平息。
秦信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正待出言安慰,边上唐氏瞧见这一幕满心不忿,装腔作势摆出一副秦府女主人的姿态挑剔道:“卫二小姐说话注意些,咱们阖府就你一个外姓,虽是老爷的女儿,却也不在秦家族谱上,到底谁是外人。”
秦信回头瞪着唐氏,唐氏不肯忍气,拉拉扯扯纠缠间,硬是把这些话说完,秦信彻底没辙,叹了口气,任由他们去了。
没了秦信做和事佬,躲在最后的秦子怡生出几分胆量,替唐氏帮腔:“就是,我娘才是原配,你娘抢了别人的丈夫,你还有脸……”
后半句在卫子衿森冷的凝视下渐渐没了底气,秦子怡又躲回唐氏身后。
“抢?有这等事,你们怎的不去京兆府、大理寺、刑部请命伸冤去?还是我现在带你们去,问问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的事以卫希文与秦信和离告终,外人只以为秦信如大多数男人一般在外有一段风流韵事,为卫希文所不忍,这才和离,却不知秦信为仕途攀附镇国公府,求娶卫希文根本就是这对夫妻早有预谋。
母亲不希望这件事让镇国公府和她为人耻笑,故而隐忍。
秦信如今的权势地位,他自然不用担心京兆府、大理寺、刑部向他问罪,可这段费尽心思筹谋的诡计若是被传出去难免会引人非议,成为秦信政敌攻讦他的把柄。
唐氏清楚,这是秦信的底线,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求助地看向秦信,没了方才那股嚣张气势。
“好了!”秦信的语声沉下来,拂开唐氏手,警告了她一眼,转头看向卫子衿,“你该管管自己的脾气了,在宫里与陛下怄气,回到家里又冲着自己人撒气,成什么样子?为父念你年幼,又没有母亲照拂,不忍对你苛责,却不想将你惯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性子。他们的错我自会责罚,你回你屋里去,就依着陛下的旨意,在屋里好好反省。”
又是老一套,高举轻放。
放在从前,闹也闹了,事端也挑起来了,卫子衿此时会顺水推舟地应下,她还需与这一家人待在一处,以便她留意秦信的动向。
可今日她得闹得大些,更轰动些。
“我的处罚已经明了,父亲打算怎么处罚他们?他们欺辱的是我,不当着我的面惩处,算什么惩罚?”
“卫子衿,你……”
“还有,”秦信眼见动了怒,卫子衿继续咄咄逼人,“那个女人口口声声说我是个外人,怎么,挂个匾额,写上秦府两个字,就真当这儿是秦府了?难不成父亲忘了这座府邸是谁的产业,究竟是谁寄人篱下地过活?”
秦信的面色陡然胀红,瞪着卫子衿,胸口起伏明显许多。
“当年我与你母亲和离,这栋宅子是她留给我的。”
“父亲当真确定吗?舅舅可是将母亲的嫁妆、遗物都给了我的。”
顺着她的话,秦信似回忆起什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唐氏见他语塞,难以置信地压低声音,刚吐出一个“真”字,被秦信瞪回去,没敢继续接茬。
卫子衿此时确信,她真的将秦信激怒了。
秦信看她的目光仿佛一把泛着寒光的利箭,要将她射得千疮百孔。
看来在他心里,这段往事里也有足以让他羞愤得杀人灭口的细节。
卫子衿不打算就此放过他,“父亲想起来了?这些外人,在我家里朝着我叫嚣,父亲现在还觉得是我的错?”
秦信胸口的起伏愈发汹涌,理智在逐渐崩溃,抬起手指向卫子衿……
突然!!
“卫子衿,你这个贱人……”
秦子钟的后脚喝断他的高涨的情绪,只听“铮”的一声,秦子钟拔出手边的剑,两步越过秦信,朝着卫子衿掷去。
卫子衿蹙起眉头,瞄准朝她而来的剑尖,刚轻巧地侧身避开,对面人影晃动,秦子钟一个跨步上前,似要拔除扎入一旁廊柱的长剑,倏地,不知怎的,脚下踉跄,朝着她扑过来。
离她一步之遥时,秦子钟的手撞上剑柄,剑身震颤,手臂直接擦着长剑剑锋上端而过。
温热的血珠弹向卫子衿的面颊,眸光触及秦子钟伸过来的手臂上那一抹艳红时,卫子衿稳住后退半步的脚,冲着秦子钟正面对撞过去。
一时之间,数道呼声在庭院中响起……
“小姐……”
“子钟……”
“窈窈……”
卫子衿摔坐在长剑之下,长剑淌着血滴,一滴滴往下坠,而卫子衿眉眼挤在一处,捂着左肩臂膀染血的患处,就地痛苦呻吟起来着,下一刻,被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揽住。
淡淡的檀香钻入鼻尖,卫子衿顺势躺倒在荣阳大长公主怀里,委屈地叫了声“舅母”。
荣阳大长公主心疼地圈着她,在春荣的帮助下将卫子衿扶起,仍旧箍在怀中,慈爱地抚顺着她的背,声音却沉重严肃地对面不远处质问:“秦相,你就是这样照顾窈窈的?竟纵着你的好儿子对窈窈动刀了!本宫若是没来,你们是打算杀了她不成?”
说罢,不等对面开口,睇了春荣秋盈一眼,“你们两个还傻愣着做什么,扶着你们小姐上马车,咱们回国公府。”
春荣秋盈忙不迭扶着卫子衿往外走,荣阳大长公主一边嘱咐她们别磕碰到卫子衿的伤口,一边焦急与身边的嬷嬷吩咐:“快去请太医,记得是一贯给窈窈和阿昭请脉的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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