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崇政殿里灯火通明,却也悄无声息。
大殿之中,年轻的帝王端坐在书案前,眉头微拢,一手搭在书案上,修长的指节摩挲着手边一盏琉璃灯盏的纹路。
紫檀木雕刻而成的莲花底座上,是一座约莫一尺来高的琉璃灯罩,说是灯罩,实则是一尊琉璃制成的神女像,神女立足于莲花底座中央,双手拖着鸾鸟衔来的明月,那所谓的明月是一颗寸大的明珠,不知设有何机括,明珠幽冷的光辉上街鸟喙,下承神女玉手,仿佛流烟顺着琉璃表面的纹路涌动,流光溢彩,栩栩欲活。
边上还摆着其他玩意儿,钗环首饰、衣帽裙衫自不必说,象牙镂雕的团扇、玄铁锻造削铁如泥的短剑、金玉宝石镶嵌的精美舒适的马鞍等等,都是按着卫子衿的喜好挑选的。
卫子衿身处秦府,秦信想不到这些,唐氏也管不到她。
国公府里少不了她的用度,可李昭听说京都城里的年轻女郎最喜攀比,宫中除了几位太妃,也没有别的女人,这些精致稀罕的玩意,他都想挑最好的给她。
卫子衿自幼跟着镇国公习武,最喜兵法、剑术、骑马,遇着精美有趣的物件也会爱不释手,再大的脾气也会消减三分。
他能想象到,卫子衿收到这些东西后偏过脸,背着他喜笑颜开的雀跃神情。
思及此,李昭抚着琉璃灯的手指顿住,长叹一口气,赌气似的将灯盏往前推了一寸距离,在书案上划出一道沉闷的声音。
这动静惊动了门外守着的周德忠,探头进来,扫了眼铺陈在书案边的这些物件,试探着看向李昭。
言多必失,周德忠紧守本分,等着李昭的吩咐。
“将这些都收起来吧。”
周德忠愣了一下,应声唤了几个内侍进来,命他们将东西搬出去。
搬去哪?自然是从哪搬来的就放回到哪儿去。
周德忠指挥着几个内侍,正要往外走了,李昭忽地将他们叫住。
“等等,”李昭负手背对着书案而立,这时他转头,视线在那几个内侍手上的托盘上一一流连而过,“送去关雎宫,让她们仔细收起来。”
周德忠懵了,好在多年当差警觉让他很快回神,给领头的内侍递了一个眼色,领着一行人出了殿外,交待几句,迅速返回。
书案后,李昭长身玉立,一身玄色龙纹的常服,仍旧如方才周德忠出去前那般背身立着,背影孑然落寞。
周德忠暗自叹息,打他从宫外回来,陛下见了他只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多问。
倒是他按捺不住,说了在秦府宣旨时秦相一家子接旨后暗暗幸灾乐祸的神情,忧心卫二小姐接下来在秦府恐怕会受苛待,陛下面容冷峻,没接茬。
他又提起在宫门外撞见卫二小姐,说她似有悔悟,颇想见陛下一面,陛下面上仍旧没多少波澜,嗯了一声,就算知道了。
试探到这个份上,周德忠还瞧不出其中的反常,这么多年的差就白当了。
他没敢再试探下去,只心里犯着嘀咕:莫不是这一次真闹大?
搜肠刮肚想了这俩祖宗近来的动向,委实没想还生出过其他什么事,正纳闷呢,李昭来这么一招。
周德忠暗叹一声,这可不妙啊!
关雎宫是个什么地方?那是前两年,陛下特意下旨命工部修建的宫殿,选址离崇政殿最近,规模布局依照皇后所用规格与礼制。
说得再明白点,那就是迎娶卫二小姐准备的宫殿。
眼看陛下到了亲政的时候,秦相却仍不肯放权,陛下在前朝颁布政令,任用官员颇受掣肘,偏偏朝中还有不少官员奏请加封秦相太师衔,以彰圣宠。
陛下有陛下的考量,立后之事暂缓,原想先册封卫二小姐做贵妃,仍旧住关雎宫,但人家又不愿意,还折腾了这几个月。
方才他一回崇政殿,小路子便偷偷告诉他,陛下在他走后又下了一道旨意,让人将关雎宫也给封起来。
他是不明白这道旨令下发的原由,但就目前呈现的结果来看,陛下这是动真格了。
他是看着陛下和卫二小姐长大的,陛下是先帝幼子,正宫嫡出,甫一出生便被寄予厚望。
他上头原有几位兄长,除了现存的惠王殿下,或是幼年夭折,或是在宫变失败后被先帝赐死,公主们早早出嫁,与陛下并不亲厚。
陛下原有几位侍读,都是出身世家的贵公子,但碍于君臣之礼,亲疏有别,到底不比卫二小姐打小陪伴陛下左右的情谊深厚……
周德忠颇为惋惜,犹豫再三,终是没忍住,问:“那些东西,陛下不送二小姐了吗?”
李昭转过身来瞥了他一眼,语声很冷,“你觉得朕应该继续纵容她?”
送个东西,和纵容扯不上关系吧?
卫二小姐脾气倨傲急躁,睚眦必报,可她并不主动犯事,算起来,整个京都城除了秦府一家,她见了旁人从来都是客气规矩的,也没听说她与京中哪家小姐公子有过口角打闹。
与秦家是旧怨,这个结解不开,与陛下,从前的“闹”更多是意气使然,如今……说句不好听的,上一回陛下若是早些出手将人从水里捞上来,哪还有后面这些事?
但不好听的话不能直说,周德忠琢磨片刻,道:“陛下也知道,二小姐是个死心眼的人,对人对事,都要求个结果才肯罢休,您藏着心事,二小姐不知情,阴差阳错,只会让二小姐更加误解了您。”
李昭默然。
见状,周德忠又道:“依老奴看,二小姐一直想与陛下重修于好的心不曾变,今日又转了态度,陛下本也有此心,不妨与二小姐见一面,将话说开,解了误会不就万事大吉了?”
这话不知又触动了李昭哪根神经,他的神情又冷下来,反问也似求证:“你觉得,我和她之间只是误会那么简单?”
不止这些吗?
周德忠快速思索起来,忽地想起近来暗卫传回来的消息,二小姐与惠王殿下走得近了些,恍然大悟。
他笑道:“二小姐爱憎分明,上回惠王殿下救了她,想是为了报答惠王殿下,这才有了些来往。”
李昭苦笑,一个李复而已,还撼动不了他在卫子衿心中地位,这些他都知道,他还知道卫子衿与李复来往还有故意气他的成分,可越是这样他的心就越凉。
她性子好强,属于她的东西从来不会让出去给别人,受了欺负也一定要还回去,绝对不委屈自己。
从前他也觉得无所谓,反正卫子衿是占有的是他,她心里有自己就行,所以上一世,哪怕两人争吵冷战到见面都见不了几次的地步,他还是没有放手,硬是将选妃之事拖后,又一再纵容卫子衿和他唱反调。
秦信有二心,背后效忠的是谁,他早已从卫怀德那里知晓,李复突然谋反来得蹊跷,他也是有准备的,并且知道这与卫子衿无关。
李复一有动作,他便让暗卫去国公府传信,静心在宫里等着卫子衿和姑母一起入宫避祸,想着了结了这些祸端再跟她好好谈一谈,将误会解开,可她……
李复都知道将她当做筹码去威胁他,可卫子衿却自以为是她的疏忽,让李复有机可趁,一心想着报复回去,诓骗姑母入宫,自己一个人去引李复到秦府,和他们同归于尽,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过他,哪怕将他置于困境的愧疚都没有。
那他这么多年对她的喜欢和爱意又算什么?简直像是一场笑话。
周德忠看李昭这模样,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继续劝他:“您和二小姐的心结全在封妃那件事上,二小姐有秦信那样的父亲,母亲又早逝,自幼时便听惯了父母感情破裂的事,难免心有戚戚,性情激烈之下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您别往心里去,有误会得尽早解开。”
李昭叹了口气,敛下所有情绪,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样,“不必了,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亲政在即,前朝还有许多事需要朕去处理,朕不能再为了她分心。”
周德忠皱眉,神色愕然,心想:这要是真的,二小姐那边可能安宁?那这不得闹得天翻地覆?
“陛下这意思是要与二小姐彻底断了?”
李昭道:“朕早该如此了,不该为了儿女私情耽误政事。”
周德忠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问:“若是二小姐再以下犯上,陛下也会治她的罪?”
李昭骤起眉头,没太明白他怎会有此一问。
周德忠说得更直白了,“陛下会杀了二小姐吗?”
杀与死同意,这个字眼在李昭听来颇为刺耳,联系到卫子衿身上,他心里更觉得烦躁,冷冷扫了一眼周德忠,却不给一个回答。
周德忠看出李昭的气愤来,连忙解释,“这是今日在宫门外二小姐问老奴的话,她问老奴若她非要闯宫门,陛下会不会杀了她。”
李昭身形微晃,一手撑在书案上,另一只按在了手边的茶盏上,怒气上涌,攥着的茶盏都被捏碎。
周德忠吓得忙上前让他松开手,掏出帕子摁住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一边唤人去宣太医。
李昭仍在盛怒中,好在还肯由周德忠摆布。
周德忠也是后悔,怎么就非得在这个关头刺激李昭呢。
李昭紧盯着周德忠不放,“她当真这么说过?”
周德忠心虚地点点头,觑着李昭越发铁青的脸色赶忙找补,“陛下从未对二小姐重罚过,今日让人往秦府宣旨,二小姐必是想岔了,以为陛下不念往日情分,才有此担忧。”
李昭嘴角噙着冷笑,周德忠不清楚,他还不知道卫子衿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以为他怪罪于她,所以不肯入宫,自己去与秦信李复同归于尽,怕他降罪于镇国公府?
她就是这么想他的?
“不必再替她说话,念在往日情分上,朕对她已足够宽容。她想得也不错,即日起,她若再有越矩之举,一律按律令处置,不必容情。”
周德忠叫苦不迭,这算什么事,他就不该多这个嘴。
正愁着,太医来了,这话更不能提了。
周德忠一瞧,来得不是平日给李昭请平安脉的张太医,却是郭太医,遂问缘故。
郭太医如实回道:“方才大长公主命人来将张太医请去府上了。”
李昭拉回点神智,问:“姑母怎么了?”
郭太医道:“似不是大长公主身体抱恙,听闻是卫二小姐在秦府与秦大公子起了争执,还动了刀剑,幸而大长公主及时赶到,将二小姐接回国公府,命人来宫里请太医。”
李昭扯着纱布愣愣地盯着他,脸色骤然大变,“她伤着了?伤得很重?”
郭太医少在御前伺候,被追问得有些懵,周德忠忙小声提醒:“卫二小姐。”
郭太医恍然,叹息着摇摇头,“回禀陛下,臣也不清楚二小姐的伤情,不过,听传话的人说,二小姐身上见了血……”
话未说完,郭太医只听耳边一道残风卷过,再抬头哪还看得到李昭的影子。
周德忠追着那道残影跑出殿外去,一边记挂着李昭手上的伤,一边暗暗舒心:得,那位祖宗技高一筹,这祖宗的话听听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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