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风尘仆仆赶到镇国公府时,荣阳大长公主已哄着卫子衿喝下一碗安神的补药,守在她的榻边将人哄得睡着。
秋盈和春荣捧着卫子衿的衣裳,正在门外苦恼着:“小姐最宝贝这件衣裳,且不说这上面沾了血迹不好清洗,这条破开的口子要怎么修补才好?”
李昭闯进内院时,瞧见愁眉苦脸的两人,和她们怀中血迹斑斑的白衫裙,心头一凛,脚下虚软得像踩在云上。
踉跄着上前,将秋盈怀中的衣裳抢过来,声音颤抖地问:“窈窈呢?”
秋盈与春荣吓了一跳,见到李昭突然出现,傻愣愣地呆了一会,行礼唤了一声“陛下”,不等开口解释,李昭已经越过两人朝屋里去。
刚到门口,大长公主从屋里出来。
大长公主是听到李昭的声音,不过一点也不意外,上下瞧了李昭一眼,气还没喘匀,额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李昭叫了一声姑母,但眼睛一直往室内瞥,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最近李昭和卫子衿的传闻她都听过,李昭的难处她知道,卫子衿的气愤她也懂,本来想着两人自幼的感情,深厚非常,磨合磨合说清楚就好了,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
听说今日又生出许多事,她都忧心李昭有别的想法,厌弃了卫子衿,倒是卫子衿自己想得开,还劝了她一阵。
眼下看李昭这么着急的赶过来,定是听到她接卫子衿回来,还招了太医的事,担心卫子衿出事了。
大长公主心想,倒是她多虑。
遂安李昭的心,“放心,她还能吃亏?是我听说她今日被绑了,怕她哪里伤了都不知道,请了太医来看看。现下是吃了安神药,已经睡下了。你去看看?”
他早该想得到,秦子钟的功夫对上卫子衿是占不到便宜的。
李昭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反应太突兀了些,但悬着的心是落下来,犹豫片刻,想着来都来得,反正她也不知道,就见见吧。
他悄步往屋里走,屋内满室盈香,是安神的香料。
里屋床榻上堆叠的幔帐中,小山般隆起一条。
李昭挑开幔帐,睡梦中的人侧身向外躺着,双目紧闭,气息平缓,睡得很沉,丝毫没有察觉有人靠近。
看着她,李昭有些恍惚,此时的卫子衿才十六岁,和他记忆里三年后的模样没有分别,但看起来又有些不同。
仿佛隔雾望山,他目睹过山的真容,深刻地记在脑子里,可此时仍旧觉得生疏。
睡着的卫子衿很是安静乖巧,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不知是睡前被姑母哄的,还是正做着美梦,没有一点与他置气时的骄横。
想着那三年里她的可恶行径,李昭很想在她脸上掐一把。
手刚伸出去,险些要碰到卫子衿的面颊,卫子衿忽然翻了个身,调整了睡姿,平躺着,头往里偏,继续安稳地睡着。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脑中陡然闪过一炷香之前,在崇政殿里与周德忠说的那些话。
前一刻心如坚石,眨眼间,听到卫子衿受欺负,姑母给她请太医,他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般想要来见她……心也是如此。
李昭叹了口气,最后细细盯着卫子衿的脸瞧了一阵,果断放下幔帐。
视线阻绝,这下帐子里的人真如迷雾后的远山,离他更远了。
李昭违拗心意转身,定在原地,强忍着没回头,静静立了一会,终于沉下心,往外走去。
**
大长公主就在屋外站着,似在等着李昭。
见他出来,往里头瞧了一眼,屋里一直寂静无声,卫子衿还沉睡着。
“不叫醒她,和她说说话?”
李昭摇头,“不用了,人没事就行。”末了又补充一句,“别跟她说朕来过。”
大长公主将他拉到身边,取了帕子给他擦额头上的汗,听他这话,只觉无奈,“都快及冠的人,她耍小孩子脾气,你也跟着赌气。”
“不是赌气。姑母,朕不娶窈窈了。”
大长公主捏着帕子的手一顿,缓缓放下,仔细端详着他一眼,既不惊讶,也没有质问,就如问他用过晚膳没有一般,极平静地问:“你想好了?”
李昭却是讶然,“您不问为什么?也不责怪朕?”
大长公主抿嘴笑了,“问你什么?姑母也是皇室中人,怎会不知道处在你这个位置的难处?至于说要怪你?这儿女情爱又不是几句话就能决定长久的。”
李昭抿着唇,垂着头沉默起来。
大长公主睇了一眼,问:“你既有这打算,是准备大选,还是朝臣们有指定的人选?”
李昭摇头,正色道:“若是依朝臣们的意,秦信必定以窈窈为筹码,葛御史也有自己的打算,我有意大选,封妃,但不立后。”
大长公主老神在在的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打算便自己拿主意吧,你快亲政了,是该选个贴心的人照顾你。不过你自己拿定了主意,窈窈这儿你打算怎么办?”
提到卫子衿,李昭神色明显萎靡了些,“我会和她说清楚的。”
大长公主摇头,“说不说清楚倒是其次的,这女人啊,嫁了人心就定了,从前的事都会当做过往云烟的,姑母是在想给她择婿的人选。”
“择……择婿?”
李昭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大长公主明明白白地瞧见了,故作不见,理所当然地说:“是啊,窈窈今年十六了,也到了嫁人的年纪。”
“可是表姐不是还没出阁……”
卫苒比他还大一岁,又是姑母的独女,姑母虽将窈窈视若己出,但长幼有序,议亲之事怎么也是卫苒在先。
大长公主道:“苒苒常年跟着她父亲在安南,军营里最不缺的就是男儿郎,有她父亲把关,用不着我操心。再说了,苒苒就是看着脾性软和,心却野得很,京城她是待不住的。她们姐妹两个总有一个得在我跟前,嫁得近些,我能照应一二。你既没了娶她的心思,做不成夫妻,便做兄妹,有你这个皇帝做兄长,在京中替她择一户勋贵人家,我安心,她也不会受人欺负……”
李昭默然,脑中浑浑噩噩地转悠着“嫁人”、“夫妻”、“兄妹”几个词,后面大长公主又说了些什么,一个字没听进去。
呆呆愣愣失神许久,胡乱应答几声,向大长公主告辞,悠悠荡荡往外走去。
看着李昭游魂般的背影,陈嬷嬷忧心道:“奴婢瞧着陛下像是当真了,若陛下真赐婚了,二小姐可该怪您了。”
瞧着李昭走远,大长公主舒了一口气,捂嘴笑起来,“死鸭子嘴硬,这婚他赐不来。”
“二小姐和陛下这矛盾闹得也够久了,二小姐脾气倔,陛下又有了选妃的念头,被二小姐知道了,纵是再多情分,也该消磨尽了。”
“也是,”大长公主叹气,“这两个冤家,一个比一个倔,明日再探探窈窈的意思吧。”
**
翌日,卫子衿醒来,从春荣和秋盈口中得知李昭昨晚来过,抱怨这俩侍女没将她唤醒,又问东问西地打听李昭昨夜可曾说了什么。
听闻李昭与大长公主说了许久的话,离开时失魂落魄,正要去向荣阳大长公主请教,人就来了。
“你且歇歇心吧,见了面就吵,见了做什么?”
大长公主将她按回床上,接过春荣递过来的湿帕子,细心地给她擦着脸和手。
卫子衿撇撇嘴,“我不吵了,我不是说了和他有些误会,得说清楚嘛。”
大长公主在她边上坐下,“那你先说给我听听,我替你把把关,免得你脑子一热,怒气冲头,又把话说死了。”
卫子衿咬着唇,眼巴巴地望着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不为所动,“你把跟我撒娇地这个劲儿放到阿昭那儿去,他有什么不顺着你的。”
卫子衿扑在大长公主怀里,哼哼唧唧,“我跟他撒娇,他指不定以为我脑子坏了。”
大长公主瞧着她这模样,心都要化了。
卫希文回国公府后一直在病中,卫子衿从那时便被她带在身边照看,卫希文病逝时,卫子衿就愈发黏着她。
那时宫中生变,她带着李昭回府,卫子衿瞧见了,小小的人谁都不要,整日不离的黏在她身边,李昭每每来找她,卫子衿便如现在这般跟她撒娇,不是抱着她的腿不让走,就是箍着她的脖子闹着要抱。
还是陈嬷嬷瞧出端倪,发觉卫子衿是在防着李昭接近她。
这事闹得府里众人听了都哭笑不得,后来卫苒也常拿这事笑话卫子衿,卫子衿不害臊,钻进她怀里朝卫苒炫耀。
这一点上,卫子衿比卫苒更有做女儿的娇憨,一来二去,她也更宠着卫子衿,等卫苒去了安南,她就更宝贝卫子衿了,撒个娇,卫子衿要什么她都应下。
被她磨得没了脾气,大长公主让她躺在自己腿上,摸了摸她的小脸,问:“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卫子衿暗忖,上辈子的事说了怪吓人的,舅母听了可别以为她中邪了。
她委屈地在大长公主手心里蹭了蹭,“我当然想见阿昭一面,和他把误会解开,可他偏不肯见我,我能怎么办。舅母,依你看,阿昭他是不是讨厌我了?”
大长公主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鬼精灵,拐着弯地套话,跟我还不能直说吗?”
嗔怪间,她也思索着昨夜李昭的冒失行为,觉得不太可能。
“讨厌说不上,但顾虑是有的。朝中的事咱们参与不多,但你也知情,你舅舅不在京中,他应付秦信和葛易成也颇费力,好在他俩不对付,还能相互制衡。
“秦信留你在府中,是看中你与阿昭的情谊,阿昭若立你为后,他便多了一层国丈的身份,朝中的风向只怕会倒向他那头,阿昭就更难掌控他了。”
卫子矜鼓着脸,“这些我都知道,但我对秦信的态度他也是知道,我入不入宫,秦信也从我这里讨不到一点好,我难道还会让他为难了吗?”
大长公主道:“话是这么说,可你能不顾孝道礼法折腾秦信,阿昭不行,他是皇帝,得守着老祖宗的规矩,秦信是先帝留下的辅臣,无大错轻易动不得,你若一定要嫁给阿昭,就得理清这些问题,还得和阿昭一样忍着。”
卫子衿气喘得重了些,“我知道的……”
“你既知道,阿昭给你那道圣旨时你气成那样?你要知道,阿昭处在那个位置上除了诸多的身不由己,还会因执掌权柄生出诸多变故。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以你对秦信的态度,你会对阿昭动心我都意外。
“有时候我想着你的脾气总在担心,纵使你们现在情深似海,诸多承诺,可感情会被时光消磨,他在那个位置上越久,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不得已,你肯一次次委屈让步?你若不答应,便如今日这般争执不断,时日久了,两看相厌,即便这样,你也还想嫁给他?”
卫子衿毫不犹豫地点头,“我要嫁他,我才不管以后呢,和谁在一起都会有您这些顾虑,真到了那一步,就算我有您和舅舅撑腰,难道还能掰回已经变了的心么?我喜欢阿昭,喜欢好多年了,没道理轻易放弃。”
真是倔脾气,大长公主没辙,只能那昨晚李昭说的话问她,“那阿昭要是打算选妃,你不在入选之列呢?”
卫子衿一个激灵,从大长公主腿上坐起来,惊恐地看着她,“他昨晚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是为了这件事,但确实这么说了。”
卫子衿咬着唇,少见的慌乱,“他还说什么了?”
“旁的没有了,倒是我求了他一个事。”
卫子衿疑惑看着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抚着她的头,笑得狡黠,“我让他在京中择一户人家,替你赐婚。”
卫子衿登时明白大长公主的用意,好奇又着急地问:“那他怎么说?”
大长公主摇摇头,“还能怎么说?他都说了不娶你,自然只能答应呗,就是离开的时候脸色不太好,跟丢了魂一样。”
卫子衿倚在大长公主肩上大笑,大长公主戳她脑袋,“还笑得出来呢?就不担心他真给自己选妃,又给你赐婚?”
忧虑也是有的,不过那是在听舅母说这些之前。
如今听来,李昭对她还是有情的,心还在,与嘴硬何干?
“怕什么,我还有舅母帮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大长公主佯作生气,哼道:“少奉承我,你主意可大着呢。说说吧,秦府住着好好的,闹那么一出,又让秋盈来找我去接你,又憋着什么坏主意?”
卫子衿转着眼珠,“哪有,这不是很久没来看您了,阿姐不在,我得好好孝敬您。”
大长公主分明不信,却很受用,“我猜,你这是被禁足了,想我带你进宫吧?”
卫子衿嘻嘻笑着,“那您带不带嘛?”
“带,怎能不带,原以为你和阿昭是最省心,安顿好你们俩,我再管你阿姐,你们俩也不让我清闲。”
卫子衿举着手发誓:“我保证,就这一回,我见了李昭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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