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皇子前去面圣的路上,遇见了自宫外而来的齐王与肃王。二人一见他们便主动迎了上来。
晏温酒默默向旁让开一步,他四哥朝他点头致意,随即径直走向晏恒濯,面带责备与焦急。晏恒濯本就心绪不佳,再看他那一脸苦瓜相。一点不养眼,索性扭过头不去理会。
晏莱潇忧心忡忡,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你是猪脑子还是牛脾气!有什么事不能先跟我商量吗,我的大帅!”
晏恒濯瞥了他一眼,低声道:“声音小些。”
晏莱潇环顾四周,一把揽过他的肩,将他带到一旁。两人低头交谈,似在密议什么。晏温酒离得远,听不真切,心中正自烦闷,忽有人拍了拍他的头,温和道:“小十三,原来你在这儿。”
晏温酒意外地转头:“八哥?”
晏戎江顺他的目光看向晏恒濯,关切道:“你想找老九说话?要不要我帮你去叫他?”
晏温酒这才察觉自己目光太过直白,立即移开视线:“不劳八哥。此时与九哥交谈,恐有串供之嫌。八哥找我有事?”
晏戎江神秘一笑,指了指腰间一只羊皮口袋。他在袋中翻找半晌,才从一堆稀奇古怪的物事中摸出一样像样的东西,递过来:“这个给你,当作那日你出手相助的谢礼。”
晏温酒还在疑惑,晏戎江却按耐不住兴致勃勃地向他解释起来。
“这个……你可将它视作暗器,但又不尽相同。它射出的是火药,不是纯粹的毒箭。”晏戎江挠了挠头,“你不会武功,自病愈后又屡遇险境。这东西你可留作防身,但也别真当玩具,更别让十六瞧见。我娘只给我留下了这一件,我钻研多年也未能再造出一把相同的,你只管收好,若有人问起,便说是火枪。”
晏温酒心情复杂地望着那柄漆黑的火枪,不忍心骗他了:“其实那日替五哥求情的人,是七哥,不是我。”
晏戎江一听,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晏温酒不解:“怎么了?”
晏戎江顿时神色微妙:“完了,父皇召我们准没好事。”
晏温酒好奇:“为何?”
“七哥难得心情好、肯帮忙的时候,父皇通常心情极差。七哥突然有兴致助人为乐,只怕是……”晏戎江说到这儿,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除非圣驾归西、改朝换代,否则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令雍王殿下有这份闲心。
晏温酒觉得他这位一惊一乍的八哥不太可信。在他看来,君父虽有时虚伪,但情绪一向沉稳,即便发怒也带着君威难测的含蓄。而他本人非常幸运,从未见过皇帝动怒——皇帝甚至不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然而行至殿外时,晏温酒没来由地想起那日所闻的“逆子”二字,心底猛得一寒,仿佛被人凭空抽走了勇气。
晏启仲端坐御座之上,神色平静如常:“都免礼吧。平日想见你们一面,个个上书推辞,比登天还难。既然来了,就都坐下说话。”
众人依序坐定,皇帝这才注意到席间多了一人:“十三,你怎么也同哥哥们一道来了?”
晏温酒望向太子,晏偃演察觉他的目光,出列答道:“陛下,儿臣追查逆党余孽时发现诸多疑点,故请来曾见过凌崇的十三弟相助。”
晏启仲:“什么疑点?”
太子看了一眼晏恒濯:“儿臣以为,晋王或有故意放走逆党凌崇之嫌。此事关系重大,恳请陛下允儿臣当堂与二位弟弟对证,以安人心。”
晏温酒立即起身欲言,皇帝却摆手道:“不必。”随即示意祁善将一本奏折递至太子手中。
晏启仲道:“今晨,就在太子与七郎离去后不久,师相呈上奏折,称晋王的典军平原侯言征已奉晋王之命将贼首凌崇擒获,并依据凌崇近日行踪,端掉了叛军多处藏匿的窝点。可谓功不可没,值得嘉奖。”
闻言,晏偃演眉头紧蹙。凌崇被擒这等大事,必绕不开刑部,而他执掌刑部多年,竟未提前收到半点风声。他觉得奇怪,偶然瞥见九弟神情:明明是洗清了冤屈,晏恒濯面上却无半分喜色,反而愈发凝重。
晏启仲对他们的反应视若无睹:“老言相一代大儒,竟生出这样的儿子。九郎,听说这言征自觉名字杀气太重,平日皆以表字行事,可有此事?”
晏恒濯沉声道:“回陛下,沉戈确少用本名。”
“既不喜欢,改了便是。朕做主,他今后就叫言沉戈!”
晏恒濯高兴不起来:“儿臣代他谢恩。”
晏启仲兴致颇高:“立此大功,岂是赏个名字就够了。太子,朕记得你刑部还缺一位右侍郎?就让沉戈补上吧。此次平叛有功的偃月营将士,也各晋散官一级,候补京职。闻泽,此事由你与师相安排。”
晏闻泽正要起身接旨,身旁的晏恒濯却朝他压了他手掌,这是个带着些许安抚和责备的动作,晏闻泽一时怔住,晏恒濯却已出列拱手道:“儿臣以为此事不妥。”
晏启仲不置可否:“舍不得你的爱将?”
晏恒濯微微摇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是言沉违抗了儿臣的命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军令岂容轻忽?儿臣认为,违令之人不当受赏,更不宜执掌刑狱。依律,言沉戈本应受罚,但念其擒获凌崇,儿臣恳请陛下准他功过相抵。”
皇帝饮了口冷茶,声音渐沉:“照你这么说,你并未命他追捕凌崇,全是他自作主张?”
晏恒濯,仿佛看不见皇帝愠怒点神色,他昂首直视:“儿臣未下此令。凌崇逃脱后,儿臣便背着十三弟下山了。”他话音未落,一只茶杯直朝他面门飞来。九殿下却毫不在意自己那张俊脸,不闪不避,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皇帝终于不再掩饰怒意:“好,好!你倒给朕解释解释,为何不派人追捕凌崇?只因他曾是你偃月营的人?是你的同袍兄弟?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你的心里,可还有半分朕这个君父?”
看着晏恒濯沉默跪地,抬手擦去流入眼中的血迹,晏温酒明明一言未发,喉间却莫名像刀割般疼痛。
“祁善,传旨。”晏启仲冷冷道,“晋王拒见天子,不敬储君,此其罪一。疏忽大意,致贼人脱逃,终需副将收拾残局,此其罪二。明知朕已将案件交予太子与宁王审理,却骄矜自大,越俎代庖,擅自插手,险些害了三郎与十三性命,此其罪三。数罪并罚,朕收回你偃月营帅印与虎符。晏恒濯,你服不服气?”
晏恒濯异常平静:“儿臣领旨。”
“至于你麾下偃月营将士,于主帅昏聩之举不加规劝,一并问罪。”晏启仲按了按眉心,“此事交予三郎,知会你礼部之人,庆功宴取消,逐一论功行赏。”
晏詹清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晏恒濯心领神会,“扑通”一声跪地,深深俯首,语气谦卑至极:“父亲,万方有罪,罪在臣躬。恳请您勿迁怒他人。”
晏启仲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喝着茶。
“将士百战沙场,非为军饷,而为护家卫国、马革裹尸之荣。儿臣自知有罪,甘受处置,但军心不可失,人心不可散。”晏恒濯脊背仍挺得笔直,声音却低沉恳切,“还望陛下三思。”
晏启仲这才瞥他一眼:“待你明白自己先是晏家臣子,再是偃月营主帅时,再来与朕谈条件。眼下,朕另有事交予你。”
他从匣中取出一枚令牌:“自凌崇叛变后,禁军一直群龙无首。太子并非帅才,这段时日统领得并不如意。九郎,朕信你的能力,将安危托付于你,莫负朕望。”
晏恒濯并未起身,亦未抬头,只低声应道:“是。”
太子脸色自然也不好看,无奈轻叹一声,将禁军令牌放到晏恒濯手边。
“潇儿。”晏启仲唤回正忧心忡忡盯着晏恒濯的晏莱潇,“偃月营不可无帅。你行事稳妥,便持这一半虎符,代行主帅之职。朕会派谢尚书辅佐你。”
这避之不及的差事落到头上,晏莱潇这等瞬间心凉半截:“儿臣遵旨。”
“行了,今日叫你们来不是说这些的。”晏启仲重展悦容,仿佛一切从未发生,“朕虽罚你们怨你们,可你们终究是朕的儿子。趁十郎还在宫中,朕便将四郎、七郎与九郎的洗尘宴提前,改至七日之后如何?”
经此一番,无人敢应声。一片沉寂中,晏承济懒洋洋开口:“七日之后,是端怀太子阴寿。你们若要在宫中载歌载舞,可别算上我。”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
太子细察皇帝神色后,低声喝道:“七郎,住口。”
“我住口?”晏承济失笑,“哦,差点忘了。你们与端怀太子又非一母所生,自然与你们无关。尤其是你,太子殿下——若我二哥不死,这储君之位,怎么会轮得到你?”
话音落下,除年岁尚小的晏温酒外,众人皆明白过来:晏承济这是疯病又犯。难怪皇帝都懒得出言训斥,怕是早已习以为常。
诸事不顺的晏偃演与皇帝交换过眼神,上前欲将人拉回。晏承济却不依不饶,太子只得耐心哄道:“先皇后于我有养育之恩,我此生不忘。你冷静些,若不想赴宴,我陪你在东宫便是。”
太子声音不高,在这寂静的大殿中,也只有最近的晏温酒听得清楚。
可惜晏承济并不领他六哥的情,如一滩烂泥般坐倒在地。晏偃演去拉他,他也不动,只昂头讥诮地望着对方:“我可不敢劳殿下相陪。不如放我去城外皇陵,与我母亲和二哥一家团聚。”说罢,他眯起眼,直直望向皇帝。
晏启仲与他目光相碰,眼中闪过无奈,他放下茶盏,缓缓步下御座。却在距晏承济与晏偃演七步之外驻足,淡淡道:“过来。”
晏偃演连拉带拽地将人带到皇帝面前,怕晏承济不配合,还特意托住他后背,将他架稳。
皇帝扫了眼他癫狂模样,失望摇头,无声无息地抬起手。未等众人反应,一记耳光已清脆地响彻大殿。
“太子,带他下去。”晏启仲边拭手边命令。
晏偃演显然未料皇帝会对最宠爱的儿子动手,慌忙捂住晏承济血流如注的鼻子。晏承济却玩味转着手腕,欣赏着掌心血迹,纵声大笑起来。
晏莱潇看不下去:“陛下息怒!”
晏戎江见那血色亦觉触目惊心:“陛下饶了七哥吧!”
晏启仲怒道:“太子!朕让你带他下去,没听见吗!”
晏偃演无力止住那癫狂笑声,一边令侍从按住晏承济鼻血,一边搀着他手臂,踉跄地将人拖出大殿。
望着二人狼狈背影,晏恒濯正自感慨竟有人比自己更倒霉,忽然感觉一道目光似乎黏在自己身上许久。他抬眼望去,正撞上晏温酒那忧心的表情。他被发现了也不尴尬,反作势要冲过来。
晏恒濯这才想起,不止老七,自己也是血溅当场,怕是吓着了这孩子。他想要阻止,晏詹清已先一步按住躁动的晏温酒,低声劝了几句。
晏温酒显然心有不甘,但还是听话坐了回去。
接连生出这些事端,皇帝也面露不快,一句“散了吧”落地,这场风波迭起的面圣终于告终。
从皇帝那里出来,想到晏恒濯头上血淋淋的伤,晏温酒迫不及待地就要去追他。
好在晏恒濯就在不远处的廊下。晏莱潇正用水壶中的清水冲洗他额角的伤口。凝结的血块逐渐化开、淌下,如同古老的咒纹印在脸上,触目惊心。
晏莱潇又取出一瓶药粉,毫不手软地撒在伤处,光是看着,晏温酒都忍不住抽冷气。晏恒濯却面不改色,唯有眼底流露出几分沉痛。
晏温酒眼眶微红,径直走上前:“哥,我有话和你说。”
晏恒濯勉强笑了笑:“我没事,你想说什么?”
晏温酒嘴唇轻颤,有些紧张地说:“哥,我想单独和你说。”
同样也是“哥哥”,一旁的“三哥”和“四哥”闻言,却默契地退开了十步。
晏恒濯低下头,再抬眼时,目光中只剩疲惫之后强撑的坚定与落寞。他拍了拍晏温酒的手臂,低声道:“哥哥不想骗你,但我确实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先跟三哥回去,好吗?”
晏温酒回头望去,晏詹清果然正站在台阶上等他。他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好。九哥你回去好好休息,有空我可以去找你吗?”
“我去找你吧。”晏恒濯想到自己“神出鬼没”的名声,不由笑了笑,“怕你来找我找不到,下次又要拿小木剑刺我。”
晏温酒一时无言:“……”
“回去吧。”晏恒濯温声道。目送晏温酒随晏詹清离去,他才转身唤道:“走。”
晏莱潇跟上他,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向宫门。
行至宫道,晏恒濯忽有些恍惚。这条长长的宫道,他已四年未曾走过。四年光阴不长,却足以令人恍如隔世。
“你要去哪?”晏莱潇问道。
“你呢?回去陪嫂子?”
“算了吧,看你这样更需要人陪。”晏莱潇扬了扬下巴,“去我府上。”
晏恒濯点了点头。
齐王府与其他王府不同,主人性情专一,对人对物皆是如此。府中陈设与当年在长安时别无二致。二人坐在熟悉的檐下,静待壶中酒温,竟透出几分岁月静好的宁和。
晏恒濯一直地盯着酒壶,眼神都直了。晏莱潇以为他仍未从情绪中缓过来,又想到他说要一个人静一静,便耐心陪着,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晏恒濯突然拍了拍他:“哎,你的温酒好了,快拿下来。”
晏莱潇没想到他紧盯酒壶竟只是因为一个馋字,那点心疼顿时烟消云散,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小心将来小十三的媳妇揍你。”
“大景能揍我的就一位,刚把我脑袋砸开花还不够?”晏恒濯替晏莱潇斟上一杯,自己却不喝,“他媳妇还排不上号。”
晏莱潇一饮而尽,酒劲辛辣,顿觉头脑清明:“能当他媳妇倒是个有福气的。我看那孩子心思细,又重情义。你救了他,他眼里便只剩你。你是不知,七弟挨打、太子受训,他一眼都没分给他们,只盯着你看。”
晏恒濯摩挲着温热的酒壶,语气平淡:“这孩子的真心我看得明白。只是老四,别人不知,你难道不知我救他的初衷?我比谁都希望,他的真心比金子还真。”
晏莱潇沉默片刻,道:“所以凌崇拐走他,也是因为知道了?”
晏恒濯:“我猜他并不确定。不过如今凌崇落网,十三这条小命,短期内应是无恙了。”
“你真觉得凌崇落网了?”晏莱潇连连摇头,“沉戈武功不及他,能有这般效率,我实在难以相信。”
“不信也无用。陛下没必要做监守自盗之事。”晏恒濯道,“如今我手伸不进偃月营,近来营中人员调动频繁,难免混入异心之人。老四,此事你要盯紧。”
“家贼难防,陛下又派谢其谋来监视制衡我。”晏莱潇闷闷饮了一口酒,“还有你,也叫人放心不下。陛下明降暗升,将大内兵权交予你,又逼你与太子对立,你打算如何?”
“是我失算。当初在长安平叛,我对东宫之令言听计从,怕是违背了陛下的心意。”
晏莱潇:“何意?”
晏恒濯:“陛下要我做能与太子抗衡的棋子,我却主动向东宫示好。罢了,既知与太子决裂不可避免,我就不该上门自讨没趣,反遭人奚落,贱的慌。”
晏莱潇叹道:“太子心软,陛下逼不动他,只能找你麻烦。”
晏恒濯放下空杯:“太子也难以独善其身。我看他今日发难,一幅准备不足的勉强,若是陛下逼他所为,那敌意便非他本心,一切尚有转圜余地。待我先去禁军中看看,一步步来。”
晏莱潇知他不想再多言,只道:“放心,我虽不及你果决,但偃月营一定会看好,不让将士们沦为牺牲品。”
晏恒濯轻笑一声:“我也是偃月营的人,你可也要看好我啊。”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会弃你不顾?”
晏恒濯被他这耿直反应逗得想笑。
“不是,你笑什么啊!”
“没什么。”晏恒濯轻叹,“秦绥山、言沉戈,再到我自己……偃月营从肃州建到奲都,留下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晏莱潇还想说什么,忽听一阵清脆如铃的童声由远及近:“爹爹!”
晏莱潇顿时笑弯了眼,张开双臂迎接扑来的女儿:“苒儿来啦!”
晏恒濯却抢先一步抱起晏瞳苒,蹭着她的脸蛋逗她:“苒儿,想我了吗?”
晏瞳苒搂住他的脖子,大声道:“想了!”
“不信,证明一下?”
小丫头“吧唧”在他脸上嘬了一口。
晏恒濯笑意更浓,重重回亲一下,晏瞳苒肉嘟嘟的小脸都被亲得变了形。
晏莱潇却不乐意了:“老九,这可是我闺女。”
晏恒濯得意洋洋地抱着孩子,一副“你能拿我怎样”的神情。
“行,都欺负我。”晏莱潇挥挥手,“我找我媳妇儿去!她肯定理我!”
出场人物:
晏瞳苒:新城郡主,齐王晏莱潇的独女
火枪是大景科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鸿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