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十哥真的要走了？”晏温酒笔下一顿。
“是啊。”晏棠漓托着腮，满脸不舍，“我都还没来得及和他混熟呢。”
晏温酒唇角微扬，写下一字：“现在去道别也还来得及。”
“羡？”晏棠漓凑上前去，仔细端详着他的字迹，“你写这个字，是羡慕的意思吗？”
晏温酒搁下笔，望着自己刚写好的字，轻声道：“能逃离这宫墙囚笼，谁不羡慕？可惜我与十哥也不相熟。早知如此，当初该多和他说几句话，说不定他还能捎上我一起走呢。”
晏棠漓“啊”了一声：“你想和他走？那我怎么办？你去扬州玩玩可以，真不回来了可不行。”
晏温酒失笑：“那我把你一起带走怎么样？”
“十三弟。”屋外突然传来晏闻泽的声音，“我家十六在你这儿吗？”
晏温酒看向晏棠漓：“找你的，快去吧。”
晏棠漓急忙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晏温酒挑眉：“？”
晏闻泽的声音又响起来：“别躲了，母妃要见你。你再不出来，明日的功课我一个字不帮你写。”
晏棠漓顿时一脸视死如归。
眼看威胁都没用了，晏闻泽干脆推门而入，看着躲到晏温酒身后的弟弟，他满脸无奈：“瞧把你吓的，母亲叫你去试一试后日洗尘宴的衣服，试完你就自由了。”
晏棠漓知道左右躲不过，心不甘情不愿地迈出步子，一个人先跑走了。见状，晏闻泽也只能匆匆和晏温酒告别，转身追了上去。
晏温酒不由皱了皱眉。这不是第一次了。
晏棠漓的母亲师淑妃平日里都忙着照顾年幼的六公主，对晏棠漓很少关心。可每次遇到什么宴席，就一定要把晏棠漓叫过去训一顿，然后再逼着他穿上她自认为得体的衣服。晏棠漓尝试过和母亲沟通，可母子之间错过的那些年就如同一条鸿沟，让他们对彼此都丧失了应有的宽容和理解。
晏温酒现在还记得，某次不欢而散后，晏棠漓号啕大哭着跑到他宫里，说以后再也不去给母亲请安了。可今日，他还是看在晏闻泽这个亲哥哥的面子上，又一次服从了。
服从…这个词让晏温酒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晏恒濯。洗尘宴就在后天，而那句“我去找你”的约定言犹在耳。
晏温酒抿了抿嘴，心里盘算着对方失约的可能。
而此时被人念叨着的晏九殿下，正为禁军的事头疼。
他刚接手禁军，手下完全没有自己的班底，与这些养尊处优的“少爷兵”相望不相识。而对方也没把他这个西边吃沙子长大的统帅放在眼里，每日操练懒懒散散，连汇报都随心所欲，时而辰时来，时而午时走。今日更是过分，晏恒濯都等到未时一刻，汇报的人仍然不知道死在哪里。
正当他想着该如何“教导”那人时，人终于推门进来了：“殿下，今日事宜已到。”
来者与昨日是同一人，只是神情严肃，没了先前应付了事的态度。晏恒濯察觉异样：“章溯，这是怎么了？”
章溯一愣，没想到他竟记得自己的名字，随即回神道：“郊外近来有些流言。这本与禁军无关，但属下多次看见雍王殿下在那一带出没。碍于身份，不敢相劝。可若置之不理，似乎也不妥。特来请示殿下，该如何处置？”
“原来如此。”晏恒濯语气微妙，“我还以为我不问，你们也懒得开这个尊口呢。”说罢，他神色一缓，若无其事地问起重点：“你说老七在那里，那流言可与他有关？”
章溯顿了顿，道：“似乎是个半瞎半疯的算命先生，尽说些疯话，还自称能与亡魂交流。七殿下见了他，竟如遇知音。”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晏恒濯的脸色，似是怕他动怒。
晏恒濯笑了：“疯子对疯子，可不是知音么。不必太过紧张，多派些人盯着，别让他们闹出乱子就行。辛苦你了，去吧。”
章溯却没有动。
“嗯？”
“殿下，要不属下派人把那个神棍赶走吧？”章溯看着他道，“毕竟后患无穷。”
晏恒濯没接话，眼中却浮现出几分兴致。
“殿下……”
“停。”晏恒濯打断他，脸上笑意未减，语气却骤然转冷，“上一次反对我决策的人是陛下。再上次是我营里的小副官，不过他因为自作聪明被乱箭射死了。你是比陛下还深谋远虑，还是觉得自己比那个小副官聪明些？”
章溯从未见过变脸如此之快的人，一时目瞪口呆。
晏恒濯过早经历刀剑无眼，白骨千里的战场。骨子里的少年锐气早已被磨尽，只剩下一种忘我的冷漠与近乎偏执的坚韧。
若说太子给人的感觉是天家贵胄特有的宽厚，那晏恒濯便是不容置喙的锐利。多年前，章溯也曾遇见过一位这般锐利之人，他们待谁都像怀着敌意，不需要他人的信服与敬仰，只要恐惧，那种闻风丧胆的恐惧。
章溯确实怕了，那是从尸山血海中带来的戾气。
不过锐利的晏恒濯却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见章溯那么不禁吓，语气便缓和下来：“在我这儿，不必太过拘礼。偶尔说几句不过脑子的话，我也不会放在心上。要在我眼前混熟了，我能把你当兄弟处。”
不等章溯缓口气，他话锋一转，神色严肃：“但你须记住，你是个兵。服从，才是根本。有异议、有想法，可以，等你坐到能说话的位置上，再堂堂正正地提。若人人都凭己见行事，十万大军岂不乱了章法？我还要怎么治兵？”
章溯连忙低头称是。
“太子的性子我清楚，面冷心热，对你们多般纵容。”晏恒濯声音沉了几分，“但我不一样。陛下调我来，正是因为不满禁军现状。我若纵容，便是抗旨。若你们仍不知收敛，我不介意让这'抗旨'的罪名，实实在在地落在每一个人头上。”
章溯听得心惊，直直跪了下去。
“起来罢。”晏恒濯伸手扶他，“今日算你运气不好，正撞上我心情不佳，平白挨了顿训。”他语气已恢复如常，甚至带上一丝随意，“话说章溯，我记得你的职分是巡查京郊？怎么近日总是你来递文书？”
章溯仍不敢直视他：“是…是卑职分内之事。”
在这世道里，即便同属“尊”之下，世家公子、新贵子弟与寒门子弟之间，自有其规则。广陵章氏并非世家大族，章溯自然被归为“寒门”之列。这种递文书的苦差，怕是没少被同僚推诿。
所幸这些年轻军官尚且年少，还困在互相推诿、躲避繁琐的心性里。但凡他们再多些心思，就该明白，在上司面前时常露面、留下印象，远比省去一时麻烦重要得多。
而章溯，即将因这个他们尚未参透的道理，因祸得福。
晏恒濯见他为人老实，只是不够机灵，倒也勉强可用。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章溯一眼，道：“这样吧，你去传我的话，赏所有巡查京郊的弟兄一人十两银子。新官上任，我总该表示些什么。”
说到这里，他刻意顿了顿，一边轻叩额角一边吩咐：“散完银子，你也不必再做别的差事，直接调来宫里，在我身边做事。这样汇报也省时些。”
巡查京郊的多是家道中落的边缘人，十两银子虽不算巨款，却是他们一年的俸禄。沉甸甸地拿在手中，足够他们感念许久。
章溯又怔住了。
晏恒濯看着他呆愣的模样，气得想将他扔出去。饭都喂到嘴边了，竟还能吃不下去！
见他面露愠色，章溯更不敢多问。
“说吧说吧…”晏恒濯拿他没法了。
“卑职…该以什么名义赏银？”
晏恒濯回他四字：“人情世故。”
章溯恍然大悟，声音难掩喜悦：“是！必不负殿下所托！”说罢，便风风火火地跑了。
人终于走了，晏恒濯揉了揉眉心，如释重负。眼下他别无他法，只能用最直白的方式慢慢培养自己在禁军中的势力。
他静坐片刻，忽然偏过头，目光精准地投向右侧的屏风。视线太过明确，屏风后的人无可遁逃，只得主动走了出来。
晏恒濯微微一愣，随即面露惊喜：“十三？”
出场人物：
师淑妃：中书令师棱的侄女，育有两子一女
章溯：广陵章氏的子孙，普通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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