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起身告辞,晏詹清本还想象征性地留他们吃顿饭,被晏九殿下一个刀眼拒绝后,他也就不再自讨没趣,目送二人出府。
晏恒濯回头望了望赵王府的大门,欲言又止。
晏温酒不懂他鬼鬼祟祟的要干什么。
忽然,一道黑影从王府门后闪出,凌厉又迅捷划破了初夏沉淀的空气。晏温酒猝不及防,一个东西已经擦着他的肩膀飞了过去,被晏恒濯一把接住。
而那黑影却消失的无影无踪。
晏恒濯打开纸条,快速扫了一遍:“老七醒了。”
晏温酒:“那你岂不是安全了。”
晏恒濯面露轻快:“是啊,小命有了。”
晏温酒:“那我们要去找七哥?”
“去不了。”晏恒濯仿佛凭空变戏法一般,塞了颗糖到他嘴里:“尝尝看。父亲把庆陵封了。”
晏温酒意外地从他没有重点的话中听出危机。
晏恒濯揽着他的肩膀让他和自己并排走:“明着去不了,咱们可以来暗的。这事情要你帮我忙,再叫个人。”
因为身高差距,晏温酒被他揽得别扭,温热的吐息拂过后颈,更让他思绪迟钝:“你说谁?”
“老五啊。他是抓刺客,咱们是抓鬼。他要说要进庆陵抓刺客,老爷子能不同意?”晏莱潇忽然想起来,“话说你怎么说服老五帮忙逮老三的?”
晏温酒俏皮一笑:“秘密。”
“行,你就瞒着我吧…”晏恒濯一幅伤感之态。
晏温酒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东市场了,眼下人头攒动,车水马龙。身边人异常浮夸的表演让他有些窘迫:“九哥,你先别闹了。”
晏恒濯哼哼唧唧地假装抹眼泪。
晏恒濯几乎想抬手去推他的脸了,眼前的人却忽然向他靠近,他下意识地后退,腰上箍着他的力却更紧了几分。
他退无可退,只得看着面前这张勾魂摄魄的脸,逼着自己不去关注心中说不出的波澜。眼睁睁地看着晏恒濯把下巴垫到自己肩上,温热的气息在耳边流转。
倘若他能看见晏恒濯的眼睛,便知那双眼睛里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他将晏温酒往怀里带了带,沉声在他耳边道:“埋头。”
晏温酒从他严峻的语气中回过神:“怎么了?”
晏温酒摸了摸他的脑袋:“别怕,先听我的,等下和你解释。”
晏温酒乖乖将头埋在他的脖颈之间,熟悉的草药香再一次嵌入心底,让他眷恋地蹭了蹭。
晏恒濯低笑一声,没有说话。
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有一瞬,晏恒濯将他放开了:“没事了。”
晏温酒如梦初醒地看了一圈,没有人注目于他们。
晏恒濯引着他继续走:“今日京城花魁竞选,都去抢位置了。大街上搂搂抱抱是有些奇怪,但在这条街上还是挺常见的。”
晏温酒不想聊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刚才这是怎么了?”
“不能让你被那个画师看见脸。他以往都躲在暗街里,今日忽然改道,是我疏忽。”
晏温酒摸了摸自己的脸:“为什么?”
晏恒濯又露出那副见人说鬼话的戏谑表情:“你这么俊俏,他给你画下来,找人给你拐送到花楼怎么办?”
晏温酒信他才有鬼,彻底不想和他说一句话了。
晏恒濯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丢了块碎银给旁边的商贩,顺了他一根糖葫芦送到晏温酒眼前:“吃一个?”
哄六岁孩子的办法放到十六岁的身上,晏温酒并不买账。
“给个面子嘛。”晏恒濯仗着自己人高腿长,直接一个跨步,挡道不让他走。
晏温酒最终还是没抵过那个人的眼神,勉强就这他的手咬了一口。
晏恒濯:“拿着吧。”
“我不爱吃甜的。”晏温酒这次不是较气,是实话。“你吃吧。”
晏恒濯只好拿着这糖葫芦在手里挽剑花玩儿。
晏温酒不爱吃甜,嘴里那块糖化得极慢,说话便一顿一顿的:“话说…你…为什么要五哥…一起去?”
晏恒濯“嗯?”了一声,没想到他还惦记着正事:“我发现了一点不对。只要我派去盯着的偃月营的人眼睛没坏,山上下来什么人,便能从老四那里传到我这里。可这么久过去了,冒充老二的人一点消息都没有,仿佛真的回地下躺着了一般。”
“会不会死了?”
“死了的是那个刺客。他和冒充老二的不是一个人。”晏恒濯见人群涌上,便将晏温酒往手边拉了拉,免得被人群冲散。“找刺客是他老五的差事,我当然要叫上他了。”
晏温酒见他今日没有配刀,便伸手拉住了他的腰带,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所以五哥会来吗?”
“他胆子比我大多了,都敢去老爷子那里喝茶呢。还怕我?”晏恒濯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老五是个机谨的人,老爷子若给他下了明令要他查出真相给老七一个交代。我请他他就一定会来。他来了,咱们也就对圣意有了个底,有些事,也就可以大胆些了。”
“大胆?欺君抗旨吗?”晏温酒淡淡看他一眼,心道还不如去陛下那里喝茶呢。
晏恒濯摸了摸鼻子:“差不多吧…”
“你都打算好了,干嘛还要我去叫五哥。”
晏恒濯十分无耻:“你是小孩子,人情好还啊。”
晏温酒可以接受这个理由:“好吧”
忽然,远处的烟花好似不满他们如此辜负良辰。第一朵烟花绽开之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欢呼鼓舞的声音很快盖过象征烟花即将消散的爆鸣声。
明月也不知何时悄然挂上天穹,仿佛知晓自己不是今夜的主角,它只是无私地为这人间镀上一层圣洁而温柔的银边,便心甘情愿地和晚霞沉云一起,凝望着三尺红尘。
晏恒濯面露笑容,忽然拉住晏温酒的手:“走,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晏温酒愣愣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人拽入了熙攘的人群。
晏恒濯拉着晏温酒来到一处高台。
此处静谧,抬头时蟾宫穹顶,垂首便是万家灯火。晏温酒心里平静,托着腮,眼睛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飘。
晏恒濯则抱着臂在一旁眺望远方,卸下将军百战死的重甲,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消磨浪费时光,这对他来讲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晏温酒的目光像是蓄谋已久地滞留在晏恒濯身上。那人眼里显少透出光辉和明亮,看得晏温酒一时怔住,还以为是错觉。
晏恒濯留意到了他的目光:“在宫里看不见这些。我是很喜欢的,你会不会觉得闷?”
晏温酒轻轻地摇头:“深宫忘我。九哥不带我来,社稷黎民,大好山河于我而言,便只是书本上的几行字。”
晏恒濯无声而笑:“读书是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纸上得来终觉浅是不是?我觉得挺对。可能是我读书少的缘故,你别笑话我。”
晏温酒深知这是个了解他往事的机会,可他更珍惜对方眼中难得一见的光亮,他站了起来,有几分郑重地唤他:“哥,你过来一下。”
晏恒濯“嗯?”了一声,还是坐到了他身边,满眼笑意:“有什么惊喜?”
晏温酒伸出手,轻轻捂住了他的耳朵。
他的手很凉,晏恒濯下意识要把他的手摘下去,却见晏温酒嘴唇动了动,似乎用很小的声音说了些什么。
晏恒濯微微一愣,不确定地问:“什么?”
晏温酒又触上他的眉眼,轻轻一点,又收回了手:“没事。刚才烟花声有点吵。”
晏恒濯心道:烟花吵不吵我不知道 ,但我确定你把我当傻子了。
晏温酒后退了几步:“我没有说什么不堪入耳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痴呆这么多年,小时候太傅讲的那些我记不得也听不懂。是你给我机会去懂去学,去成为一个人。教我的不是书山卷海,是你。”
晏恒濯刚想问什么,晏温酒便倾身上前,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你放心。之前的事我不记得了,应该是没受什么委屈。”
这下即使没人捂他的嘴,晏恒濯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只好伸出手,捏了捏晏温酒的脸。
软的,晏恒濯叹息:果然是个孩子。
晏温酒也不动,由着玩儿自己,唯独定定地看着他。少年近在咫尺,晏恒濯很难不注意到他的样貌。
一个人是美是丑,他其实不在乎。但若这双水汪汪的眼睛失去了那种专注而深沉的神采,晏恒濯也会发自内心地觉得痛惜。
十三是漂亮的,晏恒濯不得不承认,且是独一无二的那种漂亮。
“殿下?”忽然,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撞进他耳朵里。
“我就说这种日子里怎么能没有你!”秦绥山这才看见他身后的晏温酒:“原来十三殿下也在啊。”
晏恒濯一挑眉梢:“你怎么在这里?就你一个吗?”
秦绥山:“当然不是。我,谢驸马,还有师尚书的小儿子。哦,刚才还看见你八哥和他的相好呢,你来吗?”
晏恒濯看向晏温酒。
晏温酒看出了他的兴致,点点头:“听九哥的。”
“那走吧,去打个招呼。”
秦绥山负责领路,一路上却仿佛一个吃醋怨妇,对着晏恒濯的耳朵聒噪个不停:“大帅,感觉你回来后,不常见你啊。”
“大帅现在是你四殿下。”晏恒濯看也不看他,只推着晏温酒的肩膀往前走,“老四呢,今天不在吗?”
秦绥山侧身避让了一下人群:“他啊。你觉得看花魁这种事,以咱们四殿下的性格,他会出来吗?”
晏恒濯觉得颇为有道理地点了点头。
秦绥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殿下,我问你,你是不是偷偷把我给你儿子的东西送给陛下当贡品了?”
闻言,晏恒濯和晏温酒不约而同地盯紧了他。
“别看我,问你呢!”那日蹴鞠赛,十三殿下说他那里有我送给恂儿的手编蹴鞠。”秦绥山挤着他们往前走,“晋王殿下,要不请您解释一下?”
晏恒濯敷衍道:“我偷的,怎么了?”
“你!”秦绥山手指颤抖指着他的面门,被晏恒濯无情地拍了下去。
晏恒濯:“我可不在乎你做的那个破球。但你最好自己能下次回一下你老爹的家书。不然,他天天觉得自己的小儿子已经战死沙场,尸骨无存了。”
秦绥山缩了缩头。
“催你消息催到我老爹头上了,我要不把这个球交给陛下,再让陛下给你爹看,他这工部尚书怕是能直接砍了我的刀剑铠甲,让我给他儿子陪葬呢。”
秦绥山一脸吃瘪,还是嘴硬:“那…你也不该抢给孩子的东西吧?”
“哦…”晏恒濯面无表情,“那你说说,除了这个球可以让人一眼看出是你的手比,还有别的吗?”
秦绥山只好闭嘴了。
三人终于挤出了人群,那几个约定好的人却不见了踪影。秦绥山估计他们是先去了花魁所在的临醉阁,好在他知道雅间位置在哪,挥挥手示意兄弟两跟上自己。
晏恒濯:“人不在就算了。我带小十三外面看看就是。”
秦绥山自然明白他的顾虑:“你还真是来打个招呼的啊?我们几个凑一起又不干嘛,小孩子又什么关系?再说了,十三殿下也不小吧?”
晏温酒觉得说再多还不如用行动表明态度。他快步跟上了秦绥山,独留晏恒濯一个人在后面又好气又好笑。
他们要真敢干什么,自己就给他们扔出去。
临醉阁并不是传统的皮肉生意聚集地。在楼上的雅间里,有的是高山流水,附庸风雅的地方。如果时辰早些,甚至能看到赵王晏詹清手下的国子监学生在这里吟诗作对。
晏温酒跟着前面人高马大的两个人,一路也不知无视了多少秋波暗送。
丝竹阵阵在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就彻底隔绝在外,屋内只余茶香缭缭。
晏恒濯扫了一圈,发现少个人:“老八呢?”
一个看起来长相乖巧,一张口却嗓门极大的青年大声回答:“殿下自然是去一掷千金了。咱们没这本钱,看看就好。”说着,他的目光放到晏温酒身上,“这是谁家的郎君?看着还小呢,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晏恒濯引着弟弟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才不紧不慢地说:“师怀让,十三不是我。他要去陛下那里参你一本不讲礼数,你可是要挨板子的。”
师怀让圆滑一笑,连忙举杯:“师某有眼无珠,冲撞了您,请殿下海涵。”
晏温酒抬手止住他的动作:“师哥哥严重了,你是九哥的兄弟,便也是我的兄弟。客随主便,我不请自来已经是打扰,还没多谢款待呢”
师怀让微微一怔,随即大笑起来:“殿下直爽,让我等惭愧。师某先干为敬了。”说罢,真的一饮而空,“但要说这雅间位置,我可不敢居功啊。”
晏恒濯收回超楼下俯瞰的目光,有些意外:“不是你?绥山被他老子断了口粮。除了你,谁还有这个钱订这么好的位置?”
晏恒濯说完,坐在他对对面的人就朝他淡淡地投来一眼,对上目光,他不可置信:“姐夫?是你?”
男子应该比在座的都年长一些,举止矜持稳重,眼眸中的仿佛有千尺寒潭万年不化,他就是晏恒濯的姐夫,驸马都尉:谢珩。
谢珩缓缓解释道:“京城近日不太平,难保有人聚众为祸,浑水摸鱼。四殿下让我鞋一些偃月将士暗中留心,以防万一。”
众人都对此没什么异议。只有师怀让或许是感觉被监视了,眉头皱了一下。
晏温酒忽然打破沉默:“姐夫,我有一事不解。”
谢珩:“殿下请说。”
晏温酒:“我听陛下的旨意,是让谢尚书辅佐偃月军务。可我看谢尚书这父亲做的不厚道,不知姐夫可有同感?”
晏恒濯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也不阻拦。
谢珩面色不动:“为人子女,不敢往不敬之处想。十三殿下莫要陷谢某于不义了。”
“非也。”晏温酒一脸天真,“我是听说姐姐已经有孕七个月了,照理来说,姐夫都应该相陪才对。可谢尚书却不肯成全你们夫妻团聚之愿,巴巴地把你拖出来,让你去办他自己的差事。”
谢珩目光一动,转头看向晏恒濯:“你教的?”
“哟。”晏恒濯一脸无辜,“姐夫你可不要怨了我。”
“下次记得教他分清你我。”谢珩低头抿茶,“你教不会,我叫你姐姐来教你。”
晏恒濯不接话,只是冲着晏温酒眨了眨眼睛。
晏温酒则一脸凝重地看着他。
这时,楼下一阵惊呼,不过一刻,那呼喊便演变为拍案叫好的哄堂声。师怀让借机打开了窗子,楼下的景象便被雅间中的几人一览无余。
之间几个异域装扮的大汉一人抬着一只胡鼓,伴随着低喝声敲打,沉重的鼓声一下下直击人心。
绕在大汉四周的是与之对比鲜明的婀娜舞女,蒙着面,随鼓点而旋,久久不停。一旁的师怀让惊奇得直接摇起扇子数了起来:“这都转了七十圈了吧?不晕吗?”
没人接他的话。因为都知道,那舞台中央的留白才是真正的主角。
众人满怀期待之时,一阵阴风吹堂而过,四周顿时漆黑一团。
不过眨眼,灯火便绕着舞台一圈一盏盏亮了起来,每一声荡气回肠的鼓声落下,便有一排灯火紧随其而亮,气氛重新雀跃起来。
“惊鸿!惊鸿!”台下异口同声地高呼起来。
晏温酒倒没有很期待,他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谢珩神色如常,但刚才灭灯的那一瞬,他似乎招手下耳语了什么。师怀让和秦绥山的心思大多放在了楼下的热闹上,秦绥山更过,甚至往下扔了个玉髓,引得捡到它的小娘子双颊微红,掩面而去。
至于晏恒濯……
这人一直似笑非笑地到处乱看,人家击鼓,他偏看拼命挤进来的人群,灯光忽灭,他偏曲瞧桌上的差点,只偶尔分一点目光给那万人拥捧的舞台。
舞台上,一块艳红的薄纱从天而降,落在了舞台中央,立刻有侍女快步上前将薄纱以手撑之。而那纱帘下仿佛骤然变出一道倩影端坐中央。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一阵婉转柔情的箜篌声从纱帘后似水般泄出,音调中带着欲说还休的哀情,百转千回。
一曲终了,众人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般,一时间手帕香囊等贴身之物皆被扔上舞台。若不是有几个大汉在旁维维持秩序,怕是有人就要直接爬上台去。
晏温酒正觉无趣,刚一收回目光,便发现今天和以往反着来了,他九哥正盯着自己瞧。
晏恒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的,笑着对他道:“咱们走吧?”
出场人物:
谢珩:兖国公主驸马都尉,谢其谋的长子
师怀让:中书令师棱的养子,太常寺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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