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阁偏殿的门被无声推开,以须发皆白、面色沉肃的陈院判为首的太医一行人鱼贯而入,冰冷的审视感瞬间充斥殿内。
丧彪强撑虚软的身体,垂首立在角落,大气不敢出。他刚从鬼门关爬回,每一寸骨头都叫嚣着酸软,但必须在此见证。
殿中央,太子萧景琰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椅中,一条厚毯自腰间盖下,掩去双腿轮廓。他低垂着头,墨发散落,遮住了神情,唯有一只搭在扶毯上的手,指节微微蜷曲,透出并非全然放松。
陈院判一丝不苟地行礼:“老臣奉陛下之命,为殿下请脉查验,以期精心调养。”
椅上的人毫无反应,如泥塑木雕。
陈院判上前,枯瘦手指搭上腕脉。殿内死寂,只余细微呼吸声。
良久,他收手,声音平板:“殿下脉象虚浮紊乱,气血双亏,元气大伤之兆甚显。”场面话毕,他倾身:“陛下忧心殿下腿疾,特命老臣仔细查验。”说罢,竟伸手去掀那毛毯。
椅上的人几不可察地一颤。丧彪的心瞬间揪紧。
毯角被掀开,露出其下覆盖的腿形。陈院判的手毫不客气地按捏上去,从大腿至小腿,力道不小,时而戳刺穴位,时而揉捏肌肉。
“此处可感酸胀?”
“此穴按之可有刺痛?”
“殿下,请尝试挪动右腿。”
“左腿可能稍抬?”
冰冷的问题抛向沉默的空气。
萧景琰的头垂得更低,散落的发丝将脸完全遮蔽。他未出一声,对提问以无尽的沉默和那双毫无反应的腿作答。唯有那只暴露在空气中的手,死死攥着扶手,手背青筋暴起,苍白的皮肤下血液几乎停滞。
丧彪看得心头火起,又感彻骨寒意。这不是诊治,是凌迟。他仿佛能听到骄傲脊梁被碾碎的声音。
陈院判检查得极尽仔细,甚至取出银针,刺入穴位观察反应。
结果自然是毫无反应。
终于,陈院判停下动作,慢条斯理地收针,示意随从盖回毛毯,规矩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殿下伤势确如所言,沉疴难起,经脉淤塞,需静心休养,切忌忧思劳碌。”他如同宣读判词,“老臣会如实回禀陛下,拟定方剂送来。”
椅上依旧沉默。
陈院判行礼,带人退出。殿门被苍溟合上,发出沉重闷响。
死寂瞬间笼罩,唯铜漏滴答,计算着难熬的时光。
丧彪几乎虚脱,靠墙喘息,冷汗浸透后背。
椅上的人,在众人离去后,身体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维持低垂姿态,一动不动,仿佛所有力气已被抽干。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死寂围绕着他。
丧彪心脏被攥紧,酸涩难言。鬼使神差地,他挪到矮几旁,倒了一碗温水。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端碗挪到椅前,声音干涩:“殿…殿下,喝点水吧?”
毫无反应。
忽然,萧景琰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呓语般的嗤笑,充满无尽自嘲。
“……都看清了?”声音低哑碎裂,“这具……彻头彻尾的……废物的身子。”
丧彪心头猛刺:“殿下不是废物!”他冲口而出,忘了尊卑,“殿下刚才…把他们全骗过去了!这叫忍辱负重!留得青山在!”
萧景琰毫无反应。
丧彪手臂发抖,看着他紧绷的手,一种冲动让他僭越地伸出颤抖的手,极轻极快地在那冰凉手背上拍了两下。
做完,丧彪瞬间僵住,冷汗冒出。
萧景琰身体猛震,倏地抬头,目光如冰冷闪电射向丧彪,充满惊愕审视与被冒犯的厉色。
丧彪吓得缩手,水泼洒出来:“奴…奴才该死!手滑…看殿下手凉…”
空气凝固。
萧景琰死死盯着他,那骇人厉色却又慢慢消散,被更深沉的疲惫淹没。他目光落在那晃荡的水碗上。
他极其缓慢、艰难地松开扶手,伸出手,接过了粗陶碗。指尖冰凉,划过丧彪手指。
他未再看丧彪,只是沉默地、小口啜饮,吞咽动作艰难。
丧彪屏息看他喝完。
萧景琰递还空碗,声音低哑却平稳些许:“下去歇着。你…自己也还是個病人。”
“是,殿下。”丧彪如蒙大赦,接过碗踉跄后退。
“今日之事,”在他退至门边时,萧景琰声音再起,疲惫却不容置疑,“不得对外人言。包括姑母和苍溟。”
丧彪立刻保证:“奴才明白!奴才今日只是送水,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做!”
“嗯。”萧景琰几不可闻应声,垂首挥手。
丧彪退出,靠在外廊柱上,恍如隔世。
殿内重归死寂。
萧景琰独坐许久,缓缓抬起被拍过的手,目光落于手背,眼神复杂难明。那里似残留一丝突兀、笨拙、却带奇异暖意的触感。
与深宫一切冰冷算计,截然不同。
他深潭般的眸中,屈辱绝望仍在翻涌,但深渊底处,似因这点微不足道的越界暖意,悄然泛起一丝极细微、未察的涟漪。
他缓缓收拢手指,终无力松开。
铜漏滴答,时光在沉默中流淌。偏殿内外,两个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人,隔着一门,各自喘息。
风暴余威未散,新的暗流,已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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