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傅颤巍巍挪步上前,目光落在御王手上那处毒虫啃咬的伤口时,心头猛地一沉。
只见皮肉间一片乌青发黑,毒色已如蛛网般蔓延开去。再看御王的脸,竟白如宣纸,毫无血色。
他闭了闭眼,喉间涌上一阵涩意,终是忍不住别过头,老泪纵横,砸在衣襟上洇出点点湿痕。
李太傅勉强宽慰了御王妃几句,终究还是将太后的意思和盘托出,身后那些太后派来的眼线正盯着,他实在避无可避。可御王眼下这般境况,是为了先帝入山,才遭毒虫所噬,如今性命都悬于一线,哪里还能接手朝堂那些千头万绪的烂摊子?
李太傅叹着气,与张大人、郑大人一道,在云翎面前恭恭敬敬行了大礼。三人皆是满面颓色,脚步虚浮地退出皇陵,失魂落魄地往宫里去复命了。
他们离去后,李清源立刻施针,不多时云翎便醒了。
“阿翎。”
谢窈窕见他终于睁眼,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微颤和激动,一颗悬了许久的心,也骤然落地了。
云翎见了王妃,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
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窈窈已圆润的腹部,那里孕育着他们的骨肉,算算时日,已是六个月身孕了。
“窈窈,天色晚了,你早些去歇着吧!”
谢窈窕摇头:“白日里睡得多了,今夜我陪着你。”她转头看向一旁的李清源,语气里暗含担忧,“李大夫,王爷这伤,眼下能着手医治了吗?”
云翎却先开了口,声音尚带着几分虚弱:“还不成。明日宫里必定会再派太医来亲自查验,要让孙氏彻底死心,还得让症状再重几分才行。”
谢窈窕闻言,脸色顿时凝重起来,眉宇间拢着愁绪:“可那终究是毒啊,这般拖延,会不会伤了你的根本?”
“王妃放心,这毒的对症解药老朽早已备好,痊愈后绝不会留下半分后遗症。”李清源温声安抚,语气笃定,“况且眼下这凶险模样,多半是做给外人看的,实际并不严重。再者,王爷本身体格强健、精力充沛,定然撑得住。”
一旁的云稷听着大人们说完话,也红着眼圈,抽噎着挪近床边,小嗓子带着浓重的鼻音:“父王!”
项公公见王爷要侧过身来,连忙在他背后垫了高枕,云翎勉强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抚过儿子挂着泪珠的小脸。
他虽在昏睡,但外头的动静却听得一清二楚。
先前早已跟王妃说定,要用这场“假病”应付宫里,也嘱咐了他们母子配合演戏。窈窈虽也在一旁无声悲泣,可他“昏迷”时,稷儿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呼唤,真切得揪人心肠,旁人见了,自然更信了几分。
就连他自己,听着儿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都险些按捺不住,想立刻睁开眼抱抱他,好好哄一哄。
“稷儿这是害怕了?”云翎的声音里难得染上几分柔意,轻声问道。
原先云翎本不想跟儿子坦言,怕宫里来人时,稷儿若是表现得太过平静,反倒引人疑心。倒是谢窈窕坚持,说她信得过稷儿,别看小崽子平日里总粘着她,实则心里透亮得很,小大人一般极有主意。
更重要的是,谢窈窕实在舍不得让儿子以为他父王真的性命垂危,而太过悲伤欲绝了。于是她便用孩子能听懂的话细细解释:这是为了让坏人放松警惕,所以才要他们母子装作很伤心的样子。
事实证明,儿子做得极好,甚至比她还要到位。
谢窈窕这才恍然,儿子那说哭就哭的本事,莫不是随了自己?她心中又欣慰又怜爱,抬手轻轻抚了抚小家伙红润的脸蛋。
云稷听了父王的话,眨巴着还泛着水光的眼睛,小短腿一蹬爬到床沿坐下,脆生生道:“稷儿不怕。娘亲说了,都是假的,稷儿知道父王没事哒。”
一旁的项公公忍不住笑着打趣:“方才那小世子哭得多伤心,连老奴听着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呢。”
云稷却抿紧了唇,眼底倏地覆上一层晦暗的阴影。
上一世,他十四岁那年,父皇骤然驾崩,只留他一人孤零零活在这世上。那时的他,何尝不是这般悲痛欲绝?
身为父皇唯一的太子,他强撑着继位,却终究抵不过丧父之痛,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羸弱的身子终究没熬过去,登基不过一年,便也随父皇去了。
他曾经是真真切切亲眼见过父皇在自己面前一睡不醒的,只要一想起那时的锥心之痛,眼泪便来得格外汹涌,所以方才哭得也格外情深意切。
不过,这一世终究不同,父王会长命百岁的。
而且别看他每日都只是读书,但云稷心里也清楚,父王已经打算对太后动手了,此番来皇陵不过是掩人耳目,说不定很快就要夺取那至尊之位了。这般要紧的关头,他自然要拼尽全力帮父王才行。
但这些心思,他自然不能显露半分。
转瞬间,云稷已对着谢窈窕咧开嘴,露出一抹孩子气的笑:“娘亲,方才听父王说,那些人明日还要来呢。到时候,稷儿是不是还要接着装哭呀?”
谢窈窕无奈地抬手点了点他的小脑袋,语气里满是嗔怪,却藏着化不开的疼爱:“你呀……真是你父王的好帮手,这么点儿大,就懂得为他分忧了。”
方才还弥漫在屋里的沉郁和悲伤,倒被云稷这几句带着稚气的说笑,轻轻一扫而空了。
次日,果如云翎所料。孙氏得了李太傅等人从皇陵带回的消息,听闻云翎身中剧毒、已是病入膏肓之态,顿时从座位上猛地站起,脸上难掩狂喜。
反复确认过消息属实后,她更是扬声大笑起来:“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早些把云翎打发去皇陵了!”
只是,狂喜之余,她心底仍存着一丝疑虑,怕云翎是故意设局。于是,她便借着担忧御王病情的由头,当即派了数十位太医,命他们即刻赶往皇陵,“为云翎诊治”。
仍是入夜时分,太医们赶到了皇陵。
一旁的谢窈窕与云稷依着先前悲伤神情,却又在抽泣的间隙,暗自提着心,生怕有哪个太医眼尖,瞧出云翎这“病”是人为的,那可就全露馅了。
倒是李清源,对自己的医术极有把握。这虫毒是他当年随王爷云游四方时,在深山野林中偶然寻得,宫里这些养尊处优的御医们,别说见过,怕是连听都未曾听过,自然无从察觉其中蹊跷。
不出所料,几位御医轮流为云翎把过脉后,纷纷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御王体内的毒素已侵入四肢百骸,早已是回天乏术。
即便侥幸能吊住一口气,恐怕也只能陷入永久的昏迷,再无醒转之日,这与身故其实已无分别。
众人皆暗自叹息,可怜御王战功赫赫,威名远扬,到头来竟落得这般境地,实在是惋惜啊……
御医们的视线扫过一旁的御王妃与小世子,心中暗叹:孤儿寡母也是可怜。好在御王妃腹中还怀着一胎,也算是为御王多留了一脉香火吧。
几位御医对着御王妃委婉地宽慰了几句,只说让她好生照料,御王或许尚有醒来的可能,但这话不过是给她留个念想,让她能支撑一阵子罢了。
待离开皇陵,一行人回宫复命时,自然是在太后面前将实情和盘托出,半分也不敢隐瞒的。
御王确是病重难医了。
孙氏认定云翎已不足为惧,只是听闻御王妃再度有孕,还有云稷那个小子,按她的心思,本该一并送他们去陪云翎才是。但转念一想,这母子二人眼下尚不足为患,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眼下,另有一桩事更让她焦头烂额。
前方战事一日紧过一日,云翎既已病重无法出征,若派武安侯前往平叛,孙氏又觉不妥,孙穆必须留守京都,拱卫皇室安危,断不能离京。
朝中并非没有武将,先前虽贬谪了一批,却也还剩些老将。可那些人,十有**都曾跟随云翎征战沙场,与他渊源颇深,孙氏自然信不过。
思来想去,终究只能从近年崭露头角的新晋武将里挑人作为平叛先锋,再派自己的心腹前去监军,点了三万兵马,匆匆令他们赶赴前线平叛去了。
八月中旬,朝廷的平叛军与绿林军正面交锋。
半个月过去,绿林军仅以一万之众,对上朝廷三万兵马,竟打得有来有回、难分胜负,对峙许久,迟迟未能将这群从山林里杀出来的流寇乱民击溃。
消息传回宫中,云奕顿时急火攻心,当着众臣的面便大发雷霆。
这还不算完,偏又屋漏偏逢连夜雨。更让云奕怒火中烧的是,先前宫里那三位有孕的妃嫔,一位八个月时不慎流产,胎死腹中;另外两位倒是顺利生产,可生下来的全是女儿!
虽说他早已得知御王昏迷不醒,那个让他忌惮多年的皇叔再构不成威胁,可他膝下终究没有皇子啊!
这般一来,云奕索性将前朝诸事抛到脑后,一门心思沉湎于后宫,只盼着能早日诞下皇子。
然而,一桩始料未及的事,又让他彻底坐不住了。
九月间,一份来自西北官员的十万火急奏报,被火速呈进了宫中。
奏报称,梁王云啸的封地内,有农夫在耕田时挖出一块古旧石碑,碑上刻着二十字:
“天佑大炎,降此神谕:
紫微晦暗,天子失道,
梁承紫气,再定乾坤。”
这短短二十余字,竟很快被编成童谣,在各地迅速传扬开来,民间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百姓们都说,碑文分明是指当今陛下无德,连上天都已不满,故而降下神谕,梁王身为仁泰帝之子,当有义务废黜失道君主,取而代之,重定天下。
云奕还在后宫温柔乡里醉生梦死,还是孙氏派人将他硬生生从床上拽起来,拖到了慈宁宫。
他刚一进门,孙氏便将那份奏折狠狠甩在他脸上。
“看看!你自己看看!”她气得浑身发抖,“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哀家竟不知,离京几十年的梁王,藏着这般野心,他这是要造反了!”
云奕被这一激,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尤其瞥见“紫微晦暗,天子失道”那八个字,顿时目眦欲裂。那个他几乎记不清长相的皇叔梁王,竟敢谋反?还想取而代之?是可忍孰不可忍!
“母后!”他咬牙切齿道,“这老东西敢妖言惑众,即刻废了他的爵位,贬为庶民!派人押解进京,斩立决,以儆效尤!”
“晚了!”孙氏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若不是筹谋多年,怎敢如此?真当他一点准备都没有?这折子送到京城时,他怕是早已举旗起事了!”
孙氏的猜测半点不差。石碑上的内容传开没多久,梁王便在自己的封地举行了祭天告民仪式,声言要顺应天命,入京废黜无道君主。
他宣称,事成之后,必为天下百姓讨还公道,还世间一个海晏河清。
随后,梁王亲率五万戍边兵马向东挺进,行至磨盘山时,正好与在此对峙的绿林军和朝廷平叛军遇上。朝廷兵马这边还没来得及出声斥责梁王是乱臣贼子,劝他迷途知返,局势便已陡然生变。
与朝廷平叛军僵持许久的绿林军,竟突然向梁王倒戈臣服,声言愿随他一同诛灭昏君、替天行道、为民请命。
实则,这支绿林军从一开始,便是梁王暗中布下的势力。
两方人马一合并,再加上石碑之说早已传遍四方,沿途不断有百姓、甚至江湖草莽前来投奔,梁王麾下的兵马转眼便扩充到了八万余人。
梁王率军东进,连破数座城池。行至福王云丰的封地时,他曾派人前去劝降,邀这位五弟一同起兵。怎料云丰直接拒绝了,只说二哥野心太大,他却只想在封地安稳度日,不愿再卷入兵戈之争。
他虽也是仁泰帝之子,却因资质平平不得父王喜爱。好在嘉文帝登基后封他为福王,还将富庶的平州给了他做封地。
这些年他手握两万兵马,始终安分守己,如今日子过得安稳,何必为旁人的野心去冒灭顶之灾?
不过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他与梁王象征性地交了交手,稍一接触便佯装兵败撤退,顺势给梁王让开了北上的通道,至少做到两边都能不得罪。
消息传回京都,朝堂顿时乱作一团。
众臣还没来得及商议出御敌之策,梁王的大军已势如破竹,一路北上,直逼京都而来。
孙氏、云奕与曹英等一众大臣齐聚一堂,紧急商议对策。
最终决意命武安侯率十万兵马南下迎敌,务必拖住梁王的步伐;同时下旨令各地就近守兵即刻进京勤王;另紧急抽调北方戍边十万兵马南下,接替武安侯防卫京师,且随时准备策应前线。
安定多年的天下,终究再起波澜。
永安城已是严阵以待,城门紧闭,百姓们足不出户,街上行人寥寥,一派风声鹤唳之景。
十月初,京中已是风雨飘摇。
皇陵却早已被抛在众人视线之外,无人顾及。
风雨欲来之时,反倒得了片刻难得的安宁。
谢窈窕腹中胎儿日渐长成,眼看着便要临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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