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翎从偏院返回时，风雪正紧，忽闻陵台令带着一队人马在东南偏殿外求见。云翎立在廊下，指尖捻着微凉的袖角沉思片刻，终是颔首允了。
众人鱼贯而入，抬眼便见御王负手立于院中，玄色锦袍上落着几片未化的雪，身姿挺拔如松。
刹那间，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僵在原地，传闻中中了重毒、久卧病榻的御王，竟已痊愈至此？
“高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云翎负手而立，声线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陵台令先前见他身影时已是惊怔半晌，此刻忙敛了心神，躬身禀明来意：“启禀殿下，方才冯平与其他陵卫换岗时，在雪地里发现几行凌乱脚印。看那步法，倒像是习武之人留下的。冯平当即警觉，怕是有外人闯入了皇陵，便立刻报给了属下。属下思量再三，不敢耽搁，这才急忙带人赶来询问一番。”
“殿下，您这边可曾发现异动？”陵台令沉声问。
云翎微微颔首，语气平静无波：“他们是冲本王来的，已然伏诛。”
“这……”陵台令心头一震，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竟有贼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在皇陵禁地行刺王爷？”
“是梁王。”云翎唇边勾起一抹冷峭，坦然道破，没有半分遮掩。
陵台令高涂垂眸敛目，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腰间令牌。他身后的众人更是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梁王谋逆的消息，纵然他们守在这偏僻皇陵，也早有耳闻。据说，梁王大军正步步紧逼，离京都不远了。
自然，各地藩王与将领也都收到了宫里传出的旨意，勒令他们即刻起兵，奔赴京都勤王护驾。
昭陵卫虽只有五百人，平日屯驻在离昭陵不远的营地，却也早有心思活络者按捺不住，有人暗地里撺掇着要去京都守城，总盼着能借此立下战功。
可偏又听得消息，先前已有几拨人赶去，却连京都城门都没能踏入。大雪天里，那群人困在城外，粮草还需自给，未等开战，竟先冻伤在风雪里了。
这般境况下，那些会看风向的人见势不对，原已抬起的脚，终究还是悄悄缩了回去。
有人还私下里议论，说即便进不了京都，投奔梁王也未必不可，反正天下终究是云氏皇族的，谁坐在那龙椅上，于他们这些底下人而言，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冯平往日里常与弟兄们闲聊。他曾是浴血沙场的威远将军，千军万马中取过敌首，一身武艺在昭陵卫里素来是公认的翘楚。先前总有人撺掇他，说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恰是他再建功业之时。
那日冯平听见这话，当即“呸”了一声，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什么狗屁梁王！真要择主而事，我冯平这辈子，也只认御王殿下一人！”
人群里有人忍不住嘀咕：“御王殿下在自然是好，可这不是……”
中了剧毒昏迷不醒，瞧着就要不行了吗。
然而，今日亲眼见着御王挺拔立在眼前，气色如常，那些揣在心里的猜测顿时就被推翻了。
众人彼此相望，眼底翻涌着难掩的欣喜。
陵台令高涂毕竟比底下这些兵士更有远见，也更明白眼下局势的紧迫。他定了定神，连忙上前一步躬身问道：“殿下，如今京都大乱，梁王兵临城下，不知您可有良策缓解京都之困？”
末了又添了一句，语气恳切：“若有任何差遣，老朽与这五百陵卫，定当万死不辞。”
身后众人见状，当即齐刷刷跪倒在地，沉声齐道：“我等愿追随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云翎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本想婉拒，他麾下并不缺人手。可一旁的冯平却上前一步，低声劝道：“殿下，这些弟兄都是可靠之人，还请放心。”
云翎略一沉吟，看向仍跪在雪地里的众人：“都起来吧。你们先回营中待命，届时听候调遣便是。”
＊
转眼便是两日之后。
天顺十年，十一月廿八。
云翎已经召了五百羽卫过来接管皇陵防务，东南偏殿周遭更是被暗卫布置得密不透风。
景岳与景嶙奉命留守，寸步不离守在此地，务要确保王妃与孩子们平安无虞。
寅时初刻，寒气浸骨。云翎起身洗漱完毕，一身玄色劲装衬得身姿愈发挺拔。返回内室时，见谢窈窕已在床畔坐了许久，烛火映着她眼底未散的睡意，却又透着几分清醒的执拗。
他刚在床边站定，谢窈窕便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将小脸深深埋进他心口：“阿翎，我等你平安回来。”
云翎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身，下巴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髻上，声音温和如水：“嗯，窈窈。等我将你想要的一切，都捧到你面前。”
“我想要的，从来都以你平安为前提。”谢窈窕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其他的，都等你平安回来再说。”
云翎低低笑了，指尖拂过她鬓边的碎发：“我知道。等我回来接你们。”
临走前，他在她光洁的额间印下一个轻吻，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也藏着不容动摇的决心。
随后转身，大步踏入院外漫天风雪中。
玄色披风被朔风吹得猎猎作响，挺拔的身影一步步踏入风雪深处，渐远，渐淡，直到看不见背影。
云翎携景七行至皇陵正门，见五百陵卫已列成整齐方阵，甲胄上落着薄雪，却个个身姿如松。
他翻身上马，沉声道：“家中独子者留下，年老体弱者留下。其余人等，愿随本王离开的，自行出列。”
话音刚落，方阵里齐刷刷向前一步。
后排立即有人扬声喊道：“王爷，属下虽是独子，可内子已有身孕，正该为孩子挣个前程！”
“属下年近半百，却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另一人拍着胸脯，声音洪亮，“刀还握得稳！”
更有年轻些的兵士往前凑了凑，眼里燃着光：“殿下，就让属下跟着吧！爹娘还等着看我挣回功名，光宗耀祖呢！”
风雪里，众人激情的声浪裹着寒意向前翻涌，竟压过了朔风的呼啸，带来了一丝热血沸腾。
云翎握紧缰绳，看着他们依旧挺拔如松，每张脸上都刻着不容动摇的坚决，他提缰策马转身。
“出发！”
一声令下穿透风雪，身后众人先是一怔，随即眼底爆发出狂喜，纷纷翻身上马，疾驰跟去。
另一头的梁王帐内，正做着攻城前的最后部署。
派往皇陵的暗卫迟迟未归，他心中虽有隐忧，却已无暇多顾。孙穆那边已然察觉中计，正领兵掉头北返，而南下的戍边大军距京都不过几日路程。
未免夜长梦多，梁王眸色一沉，拍案定计：“今日拂晓，即刻攻城！”
永安城内兵力本就空虚，他麾下铁骑踏破城门，想来不过是探囊取物般容易。
梁王为鼓舞士气，特意在帐中设下宴席，与麾下将士提前共饮庆功酒。
席间他扬声许诺，待攻破京都、大事初定之日，必论功行赏，让众人皆能位列朝班，荣享富贵。
梁州卫指挥余武从主帅军帐退出后，当即召来麾下副将，面色凝重地叮嘱：“明日入城之后，约束好各自部下，城中百姓的一针一线、一毫一厘，都不许妄动。违令者，军法处置！”
众人心里都透亮，军中混了不少山头来的匪寇流寇，向来恶习难改，先前每破一城，必是烧杀掳掠一通，早已成了惯例。
余将军这话，是要压着他们别被带偏了风气。
“属下们明白。”众人齐声应道。
余武却眉头未松，又沉声道：“明日攻城，你们都压在后头，务必保存实力，不必争先。”
“这……”有副将忍不住迟疑，“将军，眼看就要拿下京都了！这时候谁先冲进去，在梁王跟前立下头功，往后便是平步青云、封侯拜将的前程啊！您这安排……”话里满是不解与急切。
“梁州卫的兵，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余武眼神一厉，声音陡然转沉。
那副将被他看得一窒，嗫嚅着低下头：“自……自然是听将军的。”
“明日攻城，没有我的将令，谁也不许擅自行动。”余武的声音不带半分温度，字字掷地有声。
“是！”众人再不敢多言，齐声应道。
梁军卯初用过战饭，卯中时分便兵分四路，剑指午门、东华门、西华门与神武门。后军列阵待命，随时准备接替前军，以车轮之势轮番攻城。
梁王立于高坡之上，望着远处巍峨的城墙，沉声下令：“今日午时之前，务必踏破永安城！”
天尚未亮透，夜色如墨。躲藏在家中的京都百姓，已被城门方向传来的震天厮杀声惊醒。
众人慌作一团，拖家带口地钻进早已备好的地窖，瑟瑟发抖地祈盼着这场劫难早些过去。
原本云奕在位时，百姓早已怨声载道。先前听闻梁王打着“为民请命、伸张正义”的旗号起兵，不少人心里也曾泛起过一丝盼头，或许换梁王继位，日子能比现在好过些？
可后来渐渐听到风声，说那些被梁军攻占的城镇，尽是些从山里招安的土匪在主事，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比先前的苛政更甚。
这般一来，百姓们连最后一点幻想也熄了。
管谁当皇帝呢，他们只求能苟活下来，便足矣。
＊
皇宫宣政殿内，烛火摇曳。三品以上的朝臣已被扣押在此三日，个个面色凝重。听闻梁王大军已然攻城的消息，众人纷纷齐聚殿中，神色惶惶。
“叛军攻城已过一个时辰了！”御史大夫蔡珂在殿内焦躁地踱着步子，“如今只靠五千禁军死守，哪里撑得住？左相，”他猛地转向曹英，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慌乱，“若是城真破了，我等……我等该如何自处？”
曹英只闭着眼，立在一旁如泥塑木雕，一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
蔡珂眼角余光扫过，李太傅为首的清流一派，正围拢在殿角，虽面带忧色，却仍挺直着脊梁。
而自己这边，属太后与皇上一脉的臣子，却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多半神态颓败，或坐或瘫在冰冷的地面上，没了半分体面。
蔡珂忽然迈步走了过去，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意：“李太傅倒沉得住气，竟也不急？”
李太傅抬眼瞥他，语气平静如潭：“老夫一介文臣，纵是心急如焚，也提不动刀、舞不动枪。真到了叛军入宫那一步，大不了以身殉国便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蔡珂身上，带着几分冷意，“倒是蔡大人，此刻当真该坐立不安才是，毕竟，你可是清清楚楚列在那‘清君侧，诛奸佞’的名册上的。”
“你……”蔡珂被噎得脸色涨红，险些便要将攥着在手中玉牌狠狠掷过去。
“你可别以为你们能有什么好下场！”蔡珂喘着粗气，目光飞快扫向内殿方向，又生怕自己这些不敬之言传入太后与皇上耳中，“就算……就算梁王真的成了事，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你当还是御王在时？朝中哪还容得下你们这些老东西占着位置？简直可笑！”
李太傅捻着颔下银须，朗声一笑，眼底毫无惧色：“纵是如此，也总好过蔡大人你的下场。”
蔡珂听得怒火中烧，猛地往前大跨几步，扬手便要朝李太傅挥去，口中怒喝：“你敢辱我！欺人太甚！”
清流一派的官员见状，当即齐齐上前拦住他，个个横眉立目，摆出寸步不让的架势。
就在此时，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从殿外奔来，见满殿人争执不休，先是愣了一愣，随即不敢耽搁，快步转入内殿，向太后与云奕禀报急情。
外殿众人见状，顿时停了争执，面面相觑间，心头都浮起一个念头：怕是宫门快守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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