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孙氏听完小太监“最多还能撑半个时辰”的回话,脸色骤变,抬手便将手边的茶盏扫落在地。
瓷片碎裂声里,她厉声追问:“南下的戍边大军到了何处?还没到吗?!”
小太监早已吓得趴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禀……禀太后,尚……尚未抵达。”
“废物!都是废物!”孙氏怒不可遏,猛地掀翻了身前的茶几,杯盘碎裂声混着她的嘶吼,“一个个阳奉阴违,竟没一个靠得住的东西!”
她胸口剧烈起伏,又厉声追问:“武安侯呢?他的大军可有回援?能不能及时赶回来?!”
小太监伏在地上,声音细若蚊蚋:“回……回太后娘娘,武安侯大军回程,至少还需两日……”
孙氏霎时哑了声,浑身脱力般靠在榻边。
悔意如潮水般涌来,当初就不该将武安侯调去前线;原以为能及时抵京防卫的戍边大军,竟拖了一个月还不见踪影,更无半支援军赶来……如今京都防卫空虚,才让梁王得以重兵围城,步步紧逼。
完了。
她望着地上狼藉的碎片,眼前阵阵发黑。
一切,都完了。
头风的旧疾愈发汹涌,孙氏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焦灼地用指腹用力按着眉心,指尖都在颤抖。
云奕在一旁听到再无援军,整个人如被抽去了筋骨,颓败地瘫坐在石阶上,背脊佝偻着。
“母后,”他眼神发直,声音带着茫然的空洞,“我……我是不是要被赶下皇位了?”
孙氏抬眼看向他,眼底只剩一片冰冷的阴鸷,唇边勾起一抹冷笑:“赶下皇位?那还算轻巧。等他们闯进宫来,你我母子,怕是要血溅当场,连全尸都留不下了。”
云奕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扑到孙氏身边,死死攥住她的衣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母后,怎么办?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
“要是云翎还在就好了……要是他没死就好了……”
他语无伦次地念叨着,眼眶一热,竟有泪水滚了下来。
明明去年此时,他还稳稳当当地坐在龙椅上,受百官朝拜,怎么转眼之间,这一切就都要没了呢?
孙氏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本想冷言讥讽几句,可被他猛地提及云翎,心头不由得沉了沉,陷入一片纷乱的思绪。
她至今没收到云翎的确切死讯。
他若当真活着,得知梁王谋反、京都危急,怎会无动于衷?还是说,他仍在昏迷之中,对京中这场滔天巨变一无所知?
一念及此,她按在眉心的手指不由得更紧了些,眼底翻涌着连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孙氏轻轻摇了摇头,心中疑窦更甚。那支迟迟不到的戍边大军,她早就觉得透着蹊跷;还有传闻中从封地赶来的云商守军,竟是走走停停,全无急援之意。她素来不喜京都,旁人尚且避之不及,云商偏在此时领兵前来,究竟所图为何?总不成是为了云翎……可云翎至今杳无音信,连个影子都没露。
这些纷乱的念头在脑中盘旋,她却再没工夫细想了。
不过一个时辰,又有内侍连滚带爬地闯进来,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太……太后!东华门……东华门被攻破了!”
孙氏猛地站起身,裙摆扫过地上的碎瓷片:“来不及了!快,即刻收拾行装,准备离宫!”
此时的城外,梁王听闻东华门已破,顿时喜上眉梢,当即点了亲卫,翻身上马,扬鞭朝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不过半个时辰,其余各门相继告破。梁军如潮水般涌入京都,马蹄踏碎了街巷的宁静,甲胄碰撞声与兵刃相接的锐响,瞬间席卷了整座城池。
正当他的战马踏上御街,正要直闯皇宫行废帝之事时。
身后忽然有人疾驰而至,由于军情紧急,马缰勒得战马乍然立起,那人更是翻身滚落,气喘吁吁地扑跪在地:“王爷!援军……他们的援军到了!”
云啸心头猛地一沉,厉声喝问:“什么援军?从何处来的?”
“是……是从北边赶来的!”那人喉间滚着粗气,声音发颤,“已经从四面包抄过来,将京都围了!此刻我们是……是该立即撤军,还是继续……”
话未说完,梁王已猛地提缰转身,扬声喝道。
“传令下去!已入城的队伍,即刻关闭所有城门,严防死守!城外驻军,不惜一切代价,给本王死死拦住他们,绝不能放一人靠近!”
随即朝着最近的北门疾驰而去。到了之后,他翻身下马,大踏步跨上石阶,几步便登上了城楼。
风雪依旧狂泻而下,城头那面残破的梁字旗,正被狂风扯得猎猎作响,在漫天风雪中摇摇欲坠。
他抬手遮在眉骨上,望向远方,天边正有一道黑线,正一寸寸朝京都方向推进。
看那旗帜颜色,分明是北上戍边的军队。
可先前探报说,他们至少还有几日才能抵达,怎会一夜之间便出现在京都之外?
心头惊怒交加,他猛地回头朝身后大喊:“周栩!周栩人在哪?!”
身旁一名副将连忙上前,脸色发白地回禀:“王爷,方才乱军之中,有人瞧见……周先生像是中箭了,已经死在里面了。”
云啸喉头一哽,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在心底狠狠啐了一句:他娘的!
“快去查!看清楚带兵的是谁!”云啸厉声下令。
一刻钟后,斥候连滚带爬地奔上城楼,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回……回王爷,前线探得,带兵的是……是……”
“到底是谁?!”云啸猛地转身,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斥候被他吓得一哆嗦,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御王云翎。”
“咯噔”一声,云啸只觉心头狠狠一颤,身子猛地晃了晃,险些从城头栽落下去。身后的亲卫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
他用力摇了摇头,像是要把那荒谬的消息甩出去,嘴里喃喃着“不可能”,又踉跄着登上更高的箭楼。
天边那道黑线越来越近,已能看清是列阵整齐的士兵,甲胄在风雪中泛着冷硬的光,军阵推进间,带着山岳崩摧般的压迫感。
他忙抬手遮住风雪,竭力睁大眼睛望去。
不知是心神激荡下的错觉,还是冥冥中的注定,竟真在万军阵前捕捉到一道身影——
那人身披玄色甲胄,墨色披风在风雪中翻卷如浪,手中一杆银枪映着天光,凛冽生辉。那挺拔如松的身形,那睥睨周遭的气势,不是云翎,又能是谁?
那人仿佛察觉到自己,一道寒芒从远处地面直射而来。
云啸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四肢百骸,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住了,他当即慌乱离去。
*
这时,他身旁另一位谋士匆匆赶了过来,急声道:“王爷,眼下敌众我寡,实在不宜硬撑,咱们一同入城的不过万人,对方却有八万之众,即便算上城外驻军,我军也不过三万余人。这般对峙,撑不了一时半刻。依属下看,当务之急是先拿下那份继位诏书!”
“对,对……你说得极是!”
梁王如梦初醒,方才被慌乱冲散的思绪猛地聚拢起来,眼中重新燃起热烈的火光。
他本就是直奔皇宫而去的,不过是半路遭人拦截,又被云翎惊得乱了方寸,才耽搁了时辰。
若是能直接拿到云奕传位于他的诏书,届时便是云翎真的杀进京城,又能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得对着他俯首称臣!
心念及此,梁王再无半分迟疑,便朝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声急促如鼓,生怕晚了半分。
待他赶到皇宫门口,只见曹遇正带着最后五百禁军死死守在宫门前,甲胄染血,拼死抵抗。
又是一场惨烈厮杀。半个时辰后,曹遇胸口中了一箭,身形猛地一晃,身后的禁军顿时乱了阵脚。梁军趁势撞开沉重的宫门,潮水般涌入皇宫。
梁王翻身下马,揪住一人厉声问皇帝的下落。
那内侍抖得几乎说不成话,好不容易磕绊着指了方向,他当即提刀,带着亲兵往宣政殿赶去。
“哐当——”
雕刻着云纹的殿门被猛地踹开。殿内原本急得团团转的大臣们霎时僵在原地,看清闯进来的是满身戾气的梁王,一些人腿一软,“噗通”跪倒一片,入目的大多数人也面色惨白,两股战战。
梁王脸上挂着森然的笑,一脚迈入殿门,目光如鹰隼般在稀稀拉拉、乱作一团的大殿里扫过。
“云奕那小子在哪儿?”
他随手将沾着血的佩剑往旁边桌案上一掷,又吓瘫了几个本就瑟瑟发抖的官员。
“怎么,本王远道而来,他竟连面都不肯露?还是说——”他拖长了语调,眼中戾气翻涌,“是吓破了胆,连见我这个亲皇叔也不敢见了?”
满殿死寂,无一人敢应声。
“都哑巴了?!”梁王猛地一拍桌案,厉声暴喝。
人群里,一个臣子早已吓得腿软,此刻为求自保,硬着头皮膝行上前,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回……回王爷,皇、皇上他……不见了。”
梁王眉头猛地一蹙,眼中寒光乍现:“你敢耍老子?”
他眼风一扫,身旁亲卫立刻会意,不多时便从内殿拖拽出一个面无人色的太监。
那太监瘫在地上,涕泪横流地磕头:“小的、小的只知……一个时辰前,皇上和太后娘娘从宣政殿后门离去,之后……之后便再没回来,实在不知去处。”
梁王听罢,怒火攻心,反手就是一刀,那太监惨叫一声便没了声息。
“一群废物!”他一脚踹翻身旁案几,厉声咆哮,“还不快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半个时辰后,亲兵匆匆回禀:皇帝、太后连同几位妃嫔皆已不见踪影。看这情形,想必是借着皇宫哪里的密道,携着玉玺逃了。
梁王听闻,怒火直冲天灵盖,当场拔剑砍杀了三人,其中便有蔡珂。
李太傅站在一旁,看着不久前还与自己唇枪舌剑、互相讥讽的蔡御史,此刻已然身首异处,尸身横在血泊中,双目圆睁,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唏嘘。
想当年梁王还是二皇子时,便因结党营私、构陷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嘉文帝,惹得仁泰帝厌恶,一道圣旨将他贬出京师,立下“永世不得回京”的禁令。
眼下这般暴戾嗜血的光景,让包括李太傅在内的一众清流彻底看清:梁王绝非什么贤明君主,论起心性狠戾,怕是比云奕还要更甚几分。
梁王身后的谋士忙凑上前来低声进言:“王爷,如今云奕踪迹全无,继位诏书自然无从谈起。依属下看,眼下权宜之计,是先稳住这些老臣,逼着他们拥立王爷登基。待日后寻到云奕,再慢慢清算不迟。”
云啸当即迈步踏上殿中台阶,将在梁州起兵时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又搬了出来,痛斥皇帝无道,狼狈遁逃,毫无担当,当立即废黜;至于先前喊得震天响的“清君侧,除奸佞”,他自然也要做做样子。
说罢,他目光扫过殿内,指着那些缩在角落、瘫在地上的官员,冷声道:“把这些平日里依附云奕、勾结孙氏作奸犯科之徒,都给我揪出来几个!”
顷刻间,五个官员被拖拽到殿中,刀光落下,血溅当场,那些人转瞬便成了他“拨乱反正”的“善举”。
“宣政殿乃列祖列宗议政理政、决断天下大事之地,梁王在此大肆屠戮,弄得血流成河,这难道是明君所为?”
“哦?原来是左相大人。”梁王转过身,脸上噙着一丝阴笑,“本王正在清除奸佞,难道你看不出来?本还念你有些才干,想留你一条性命,继续为本王效力,看来,你是急着跳出来送死啊。”
这曹英乃是云奕最得力之人,若不是还看他有些本事,早便拿他开刀,杀鸡儆猴了。
“本王懒得与你们废话。”梁王环视殿内,语气冷硬,“本王想要什么,你们心里清楚。识相的就乖乖臣服,否则,地上这些人便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一番声色俱厉的威吓下来,那些本就胆小如鼠的官员早已魂飞魄散,当即涕泪横流地跪伏在地,跪在梁王脚边,连连叩首,山呼“万岁”,抢先认了新君。
有一人带头,便有二人效仿,不过片刻功夫,殿中已黑压压跪了一片,谀词颂声此起彼伏。
“哈哈,好!”梁王得意大笑,扬声道,“来人,速拟继位诏书!朕,可不能辜负了诸位的一番美意。”
旨意一下,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被呈了上来。那些跪在地上的官员不敢迟疑,依次上前,在那份仓促拟就的诏书上,哆哆嗦嗦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纵然没有正式的传位诏书,梁王也顾不上许多了,历史上得位不正的皇帝本就不在少数,眼下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这帝位攥在手里再说。
正当他得意忘形,以为大局已定之时,李太傅忽然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须发微颤,朗声道:“即便天顺帝失德,且无皇子可继大统,也该从宗室旁支中择贤另立。梁王既非嫡出,也非长子,更无寸功于社稷,如此强行继位,岂非要让天下人不服,令后世史书耻笑议论吗?”
“呵。”梁王发出一声冷笑,眼神如淬了毒的刀子刮过李太傅,“那依你之见,谁配继位?”
“若论嫡长,当有成王;若论功绩,当属战功赫赫的御王。”李太傅挺直脊梁,声音不卑不亢,“奈何成王不良于行,御王又生死未卜,即便如此,也该从下一辈的成王世子与御王世子中择一人,承继大统才合礼法。”
“你——!”梁王听得目眦欲裂,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若不是李太傅口中提及云翎“生死未卜”,他几乎要认定这老东西早已和云翎暗中勾结,布下了这局!一股杀意瞬间从眼底翻涌上来。
“笑话!”梁王猛地一拍桌案,“两个黄口小儿也配与本王相提并论?既然你们不愿配合,那就休怪本王不客气,成全你们,让你们‘以死报国’便是!”
话音刚落,李太傅与几名老臣当即围拢在一起,个个挺直了脊梁,脸上是毫不畏惧的视死如归。
梁王眼中戾气更盛。他平生最恨的便是这些人,自诩忠义,满嘴正统、正义、嫡庶、明君之道,油盐不进,冥顽不灵,动辄便要以死明志。
“来人!”他厉声下令,“但凡不肯在诏书上签字画押的,全给我拖到殿外,就地处斩!传下去,宫里所有喘气的,都给我赶来围观!”
宫道之上,一排身着绯色官袍的身影跪了满地。他们颈后架着刀剑,生死不过在眨眼之间,脊背却挺得笔直。既是必死之局,便要为心中的法理道义争到最后。
领头的梁军一声厉喝,高举的刀剑应声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数十支羽箭突然从宣政殿的屋檐上破空射下。
李太傅等人只觉风声掠过,预想中的脖颈一凉并未到来,反倒是身后传来一阵闷响,架着刀的梁军已尽数栽倒在地。
众人猛地睁开眼,只见数十名身着玄甲的羽卫如神兵天降,从殿顶跃下,稳稳落在身前。
正当他们惊疑不定时,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由远及近,踏得宫道石板咚咚作响。
众人侧目望去,那为首之人……是御王吗?
李太傅生怕自己老眼昏花,忙揉了揉浑浊的眼睛,一遍遍地细看。
云翎正拾级而上,身姿挺拔如松,一步步从风雪里走来。
刹那间,李太傅脸上的皱纹都因激动而飞了起来,他当即攥住身旁同僚的手,颤巍巍地站起身,老泪纵横地高声欢呼:“是御王!御王殿下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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