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宁刚用完早餐,心中正盘算着,该出门往警务处去寻顾彦。不料刚穿过回廊,还未踏出院门,便被表姐吴佳怡笑盈盈地拉了下来。
“表弟这是要独自出府?”
她今日这身藕荷色的旗袍,剪裁极为考究,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段。说话间已自然地挽着他的手臂,语气亲昵:“正巧,我约了几位朋友在万花楼小聚,都是上城的世家子弟。你初来乍到,表姐带你去见见,日后彼此见面也好有个照应,行事也方便些。”
她言辞恳切,眉眼间俱是为他打算的真诚。
沈晏宁脚步一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却未激起半分波澜。他向来不喜应酬,更何况是世家子弟间那些虚与委蛇的场合:那样的场合,总免不了浮言流语、暗中较劲,实在令人疲于应付。
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虽爱听些闲谈八卦不假,却只愿做个局外的听客,懒于自身入戏。那些真假参半的流言、刻意逢迎的笑语,听着虽有趣,若要费神周旋其中,反倒失了趣味。
况且今日他早已另有安排,计划已定,便不愿轻易更动。
只见他轻轻蹙眉,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多谢表姐想邀,只是今日有要事在身,已有了约定,不便更改。”语调虽缓,却自带着一番不容动摇的意味。
吴佳怡这才意识到自己考虑欠妥:
表弟这次前来上城,本就是为了那任职的事务,自然有许多人与事需要打点周璇。那些饮茶闲聚的场合,确实不必急于一时。
她便从善如流地松开手,笑道:“是我考虑不周,还是正事要紧,我们改日再聚也不迟。”
沈晏宁乖巧般点头,唇角牵起个温顺的弧度:“表姐体贴,晏宁这就先行出门了。”
语罢转身走向院外,在吴府门前招了辆黄包车。车夫拉起车把时,他回头望了眼朱红大门,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量。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响。沈晏宁原以为警事所不过片刻路程,却不料这一去竟是漫长。黄包车穿过繁华街市,拐过数条巷道,沿途景致由热闹渐转肃穆。待车夫终于擦着汗停下脚步,抬手指向前方一座灰砖建筑时,沈晏宁掏出怀表,才发现已整整耗去了一个时辰。
他探手入怀,摸出一把铜币,仔细数出五枚递给车夫。
车夫并没有立刻去接,反倒是细致地看了他沈晏宁一眼,目光在他那质料讲究的长衫和葱白的手指上一晃而过,这才俯腰接过,粗粝的指尖避开他的掌心,只是捏着那三枚铜钱的边缘,动作带着几分小心谨慎的意味。
沈晏宁并未留意这细微的动作。铜币刚一落入车夫掌中,他的目光便已越过车夫身形,直直投向那座灰砖建筑。
门楣上黑底金字的“上城警事所”匾额高高悬挂,檐角森然,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不由暗叹:这上城警所,果真气派森严,非同小可。
沈晏宁心不在焉地颔首回了车夫含糊地道谢,随手将剩余的铜币塞回内袋,衣料拂过,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他见那门外空无一人,唯有石狮默默蹲着,青石台阶在日光下都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下长衫下摆,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迈步踏上石阶。
门内景象与门外的庄严气象,真是一脉相承,却又带着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内在氛围。青石板铺设的前厅空旷冷寂,脚步声清晰可闻,四壁被各式文书贴得满满当当:褪色卷边的规章告示、墨迹犹新的通缉令、近期出版的《城报》。有些纸张已经泛黄卷曲,有些还带着墨水的冷气。
两位值班巡警正坐在厚重的红木桌后,一人埋头疾书,笔尖沙沙作响;另一人闻声抬头,目光如钩般抛来。
“叨扰,”沈晏宁拱手,“请问督查部在哪?”
那警员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目光在他温润的面庞和质地精良的长衫上停留片刻,像是断定这位气质干净的少爷绝非罪恶闹市之人,这才朝深处那边一指:“从那边木梯上二楼,东廊尽头便是。”
沈晏宁轻声道谢,转身走向所指地的方向,同时也听到了身后低语:“今儿奇了,竟有人敢主动寻督查队的门路...”语音未落,便被另一声刻意加重的咳嗽陡然打断。
他沿着右侧的木质楼梯向上。梯板在脚下发出沉闷的微响。愈往上走,空气中那股烟草、旧纸和汗水混杂的气味便又愈浓重几分。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入呼吸。
他脸色如常,信步走在二楼长廊上。还未行至尽头,前方一扇木门忽然被推开,两位身着警服的熟悉身影走了出来。
双方就这般打了个照面,俱是一愣。
“这位沈少爷?”陈勇诧异出声,他与周延正计划去茶馆继续勘察线索。
老大交代了,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却没想刚推开门,竟在走廊里迎面撞见了沈晏宁。“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沈晏宁停下脚步。微微颔首:“陈警官,周警官。我是专程来寻张督察的,他今日可在办公室?”
“真是不巧,”周延接过话头,摇了摇头,“张督查一早就外出办事了,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他心下正飞快思考着如何找个由头,让这位少爷稍等片刻,等老大回来。却没拦住身旁心直口快的陈勇。
“是有什么事,必须找我们老大处理的吗?”
“他不在也没事,”沈晏宁接口道,语气里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大概是因不必面对张警官那总是冷峻的面容。“我其实只是想问问,顾彦被你们安排到哪里去了?”
周延一听,心下暗叫不妙。他是知晓自家老大那点隐秘小心思,沈少爷这趟来得实在不巧。他正想委婉周璇,陈勇却已乐呵呵地抢了话头。
“原来是找那顾彦啊!大可直接问我。”陈勇心中一阵雀跃,终于有机会让这沈少爷向自己打听事情了。不过有些话还是需要提前说清楚的。
“沈少爷,您找他是有何事?虽说他是受害人,但我们也有义务保护他的安全”
“周警官放心,我只是想帮助那少年。姥爷替他寻了一家好医院,我想这两日就带他去医院治疗腿伤。”沈晏宁坦然相告,并不隐瞒。
周延闻言,知道再拦着反倒于理不合,只得暗自叹了口气。
陈勇却丝毫未察觉同伴的为难,快人快语。“那少年按老大吩咐,就安排在附近的住宅区。”随即爽快地说出了具体地址。
沈晏宁记下地址,不再多加打扰,道过谢便转身离去。打算按照那方位寻去。
身后还传来陈勇笑嘻嘻的同周延打趣:“这沈少爷真是好心肠,竟主动来帮助那少年......”
周延望着沈晏宁消失在楼梯口的背景,无奈地瞥了同伴一眼:“勇啊,你这张嘴……怎么就这么快呢。”
“就不能先问问沈少爷,能否等老大回来再定?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大就盼着沈少爷能主动来找他办事。” 没想到盼是盼来了,却这般错过,日后还能找什么好理由再请动这位小少爷?
陈勇却浑不在意,挠挠头道:“……那少年是自由身,我们无权关押他。更何况人家只是去治腿伤,合情合理嘛!”
话是没错,可周延只觉得陈勇这快言快语,怕是误了老大的“好事”。
“到时候,你来告诉老大刚才碰上沈少爷的事。”他可不想给自己罪受。话音未落,便加快脚步,将陈勇甩在身后,径直往楼下走去。
陈勇一时没琢磨透他话里的意思,只想着当下任务要紧,也加快些紧紧跟上。
*
错过会面的张警官,此刻正静坐在‘城东会馆’的红木雕花椅内。厅内气氛凝带滞,檀香氤氲中,围坐一圈的世家当家人个个面色沉郁。
上月外流货物竟爆出造假丑闻,如今通往海外的高品质货运聚道,明面上只剩下吴家一家独揽。其他小商户,早已被高昂的运输成本压得喘不过气,根本无力插手。
窃窃私语在厅内流转,疑虑的目光暗中交错。多数人心中都揣着同一个猜测:此番事端,怕就是吴家自导自演,为的就是吞下整块肥肉,彻底垄断市场。
这份对吴家共同的疑心,让在会者心照不宣地将吴老太爷排除在此次密会之外。取而代之的是从上城请来的张督察长。
此刻,所有怀疑与期待都交织在这位以铁面无私著称的人身上,众人将拨云见日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他的调查,期盼他能查明那不敢宣之于口的真相。
上城林家的当家指节轻叩桌面,随即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低垂,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听闻……吴大老爷-吴鑫荣,已亲自外出两日了?据说是去了码头货栈,要亲自查验那批出了纰漏的货物。”他稍作停顿,余光扫过众人,“这般雷厉风行,倒像是要抢在所有人前头,自家先给个说法了?”
这话听来合情合理,甚至带着几分赞赏吴家负责人的意味。可那过于刻意的平淡语气,以及“抢在前头”、“自家说法”这几个词的微妙重音,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在座每个人的心防。
他究竟是在陈述事实?还是在点明吴家企图抢先定下基调,掩盖真正的痕迹,将这出自查的戏码做给所有人看?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一旁上城张家的家主便清了清嗓子,接口道:“咳…是有此事不假。”他的语气显得格外审慎,甚至有些生硬,“但吴大老爷所见是真是假,其中是否另有隐情,一切都还需等待张督察长详加查证、公正商榷。我等在此,实不宜过早私下定论。”
这份突如其来的克制与保守,其根源在场众人无不如指掌。
张家与早年迁居城南的吴二爷家结了亲,这是整个上城人尽皆知的联姻。尽管吴家二老太爷早年因与长兄吴老太爷理念不合,早已分家另立门户,府邸也迁至城南,但两家小辈之间却从未断了往来,反而因此少了些本家的拘束,走得比以往更加密切频繁。
众人低声附和着,随后便不再多言,所有的目光都悄然投向主位,屏息凝神,静待着他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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