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吴府,沈晏宁未更衣便先去书房寻了吴姥爷,将两日后便搬离的打算细细说了。
吴老太爷搁下茶盏,听得那新寻的宅子在邻近的弄堂里,距离吴府不过一炷香的车程,沉思片刻,眼底的忧色也算缓了几分。
“既然寻得近,身为外公也不好拦你。”吴老太爷语气和缓,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年轻人有自己的主见也是好事,但起居饮食终究不能马虎。”
他抬眼望向自家外孙,目光慈祥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我会安排陈妈跟着过去,她手艺稳妥,也善做江城那边的家常菜,定会符合你的口味。”说罢略一沉吟,眉头微蹙,“你此番来上城,只带了一位家仆,实在不妥。这样再从府里挑两个稳妥的丫鬟过去,平日也好帮着洗衣缝补,照料起居。”
这话看似商量,语气里却已有决断。
长辈的关怀总是细微到生活当中。
沈晏宁深知外公这是既想成全他自立的心思,又放不下对他的牵挂,只好在人事上如此费心安排。生怕外孙日子过着有半点不舒坦。
沈晏宁心下微暖,却也不愿太过兴师动众。
他寻的住处不过三间卧房,人多反倒是显得拥挤,便温声应道:“外公思虑周全。只是我初来乍到,人多倒也不便,不如先让那陈妈过去帮着搭理膳食,若日后实在忙不过来了,我再向外公讨人也不迟。”
这一答既承了情,又留了余地。
吴老太爷闻言,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笑意,知他这是不愿太过招摇,便也不再坚持,只道:“既然如此,便依你。但若有需要,定要开口。”
沈晏宁望着老人慈和却难掩关切的面容,那双阅历风霜的眼睛里盛有的,是对外孙的担忧与疼爱。
在原本的世界里,他并未见过亲生父母,打记忆以来就是被年迈的爷爷奶奶拉扯着。两位老人给了他力所能及的温情,却也早已被生活耗尽了心力,他从小便知冷暖自洽,凡事只能靠自己硬扛。靠着这份过早的知觉,他总算磕碰般长大,拼命考上大学,毕业后找了份不算光鲜但足够稳定的工作。以为人生便是如此,独自背负一切,缓慢前行。
他垂下眼,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轻声道:“孙儿明白。”
*
这个世界的“沈晏宁”真是令他羡慕,但是并没有带着自私的妒忌感。
他其实思索过,原本的沈少爷为何要“落水”?
初秋的黄昏,天色晦暗不明,湖边的风已经带上了渗入骨髓的凉意。那样一个时辰,那样一个地点,四下无人……分明是精心挑选,决意要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彻底地、安静地消失。
那位沈少爷,拥有他渴望的一切,父母毫不保留的宠爱、外祖父的牵挂、优越的家世...这一切如同阳光下的玻璃瓦,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视。
可就是这样一个被无尽温暖和锦绣前程包裹着的人,竟然主动投向冰冷的河水。
自当他成为“沈少爷”开始,他就一直细心观察着,试图从这具身体残留的本能和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真相。
可惜,除了知晓这身体先天病弱,心脉有损,受不得半点劳累,汤药倒是从未断过之外,竟再无线索可寻。这病弱像是一层密不透风的帷幕,将所有可能的缘由都遮掩其后。
许是事情没他想的那么复杂?这沈少爷或许是被常年病痛消磨了生机,单纯因为厌世不再折腾了。
他已经在这具身体待了许久,或许是异世魂魄带来的生机,或许是自己意识对康复的积极影响,身子竟立马好转。也因此,他便无法真切地体会到原主所承受的病情所带来的苦楚。
他拥有的健康,反而成了他理解原主最终选择的最大阻碍,所以沈晏宁并不会嫉妒那位沈少爷。
那份令人羡慕的宠爱与繁华,或许从未抵达过原主的内心。常置身黑暗的人会对光产生畏惧,病痛耗尽了他,让他觉得疲惫,最终选择沉没在冰冷的河水中。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沈晏宁便已醒了。
多年的习惯让他无需人催,起身便是那一套雷打不动的早操练习。因昨日已交代过吴府丫鬟,寝室外静悄悄的,并未有人前来打扰。
他平缓些呼吸,轻吐出一口绵长的浊气,却又下意识地尝试将双臂绕到背后合掌。果不其然,这具养尊处优的少年身躯胳膊就是有些短胖,这不,筋骨虽有些柔韧,指尖也努力触摸到了,却终觉还是合不上。他维持了不过两次呼吸的功夫,便觉酸疼难忍,只好松开。
他轻甩了甩胳膊,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笑意。
看来这身子光长长可不够,还得下功夫多练练才行。
沈晏宁行至梨花木衣柜前,目光扫过那数件绣纹繁复、质地精良的锦衣长衫。指尖最终却越过这些华服,落在角落里一件颜色素净、料子普通的青绿细布长衫上。
他利落地将其换上,宽袖垂落,并无半点纹绣点缀。又特意绕开那些置于匣中、用以彰显身份的玲珑玉饰,周身不配带任何饰物。
避开了丫鬟的服侍,自己动手,将卷发利索整好,对镜自照时,他注意到脑后的发梢已悄悄长过颈线,柔软地贴附在衣领之上。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捋了捋那稍长的发尾,心头蓦地转过一个念头:
这长度,再过些半月,便能扎成个小马尾了。
思及此,便不再多想,一切收拾得当后,他推门而出。
今日趁着暂无他事,该是寻张警官问问张彦的情况,昨日吴姥爷已经安排,吴府管家办事就是高效,不过半日,竟已联系好一家德国人开的医院。听闻那处设施、医疗皆是顶尖,专治骨折伤残。这两日便需着手安排那少年入院事宜,方便不耽搁后续的治疗手术。思及此,他脚步不由更迅捷了几分,穿廊过院,直往餐厅方向而去。
沈晏宁步入餐厅时,吴大太太正站在紫檀木圆桌旁,指挥着两个穿着水绿比甲的丫鬟布菜。杯碟轻碰间,晨光下的早餐显得精致而讲究。
这位舅妈今日穿着降紫色莲花绸缎袍子,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挽成一个圆髻紧贴脑后,一只翠绿如意簪稳稳地固定其中,衬得她面容愈发端庄贤淑。
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她那纤细却挺直的脖颈处,戴着一串颗颗圆润、光泽柔和的白色珍珠项链。每一颗珍珠都拇指般大小,在这晨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晕,与她那袍子的降紫色形成了典雅而威严的对比,也恰到好处地彰显了她作为正室夫人的身份与品位。
“晏宁来了。”吴大太太抬眼,笑意漫过眼角,“快来坐下,今早有厨娘新做的蟹粉汤包,你舅舅特意吩咐过的。说是你从小就爱吃这一口”
沈晏宁唇角微扬,依言在那铺着软绸垫的红木扶手椅上落坐。“有劳舅妈和舅舅费心惦记了。”他温声应着,目光快速掠过桌上琳琅满目的早点,最终落在自己面前空置的青瓷碟盏上。
他稍作停顿,像是随口关切般自然地问道:“舅舅还是未回吗?我昨日听表哥说,舅舅是要处理城外的商事。”怕是需要两日时间。
吴大太太抬眼望向沈晏宁,唇角那抹笑意未减,语气却比方才淡薄些:“他啊,事情办得顺当,比预想的快些。方才派人来了信,说是今夜便能回来了。”
她目光在沈晏宁脸上停留片刻,像是仔细打量他的气色,“倒是你,正好能见见他了。你舅舅对你可是想的紧,前几日还念叨你呢,若是见你身子养好了这么多,脸色也红润了,他怕是开心都开不及。”
沈晏宁闻言,只是微微颔首,唇边噙着得体的浅笑,并未再多问一句关于舅舅行程或商事细节的话。他见厅内依旧只有他们二人,并无其他小辈或者那位二太太的身影,也丝毫不露诧异之色,毕竟自己算是起的早了。
他只是从容伸手取过搁置在桌角小几上的几份报刊。
那是今晨才送到的《城报》与《市井杂谈》,纸张还带着些许油墨气息,显然是刚被丫鬟摆放整齐,供主人餐前阅览,而他只是想打发些时间。
吴大太太则继续不动声色地指挥丫鬟布置着一碟碟餐食的位置,仿佛这场早餐本就该是如此节奏。
当他指尖捻动着翻转报刊另一面,目光刚落在副刊的文玩标价上时,厅外廊下终于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夹杂着年轻人压低的说笑声。
率先进来的是大表哥吴耀杰,一身挺阔的湛蓝西装,头发用发油梳得整齐,精神焕发。一进来就和吴大太太问声早安。
紧跟他身后的,却是二表哥吴玉,穿着浅灰色长衫,身形挺拔,脚步稳健,他身旁跟着的,正是他的母亲,舅舅的二房太太。二太太今日依旧是素净打扮,一件看着料子普通/颜色也不显眼的藏青色素缎旗袍,颈间只戴了枚普通的玉坠,通身上下毫无奢华之气,却也看着温和淡雅,两人进来时,朝着吴大太太方向示意问好,便悄然走向自己的座位。
最后进来的是三表姐吴佳怡,她像是裹着一阵春风,穿着新式的藕荷色的旗袍,裙摆绣着精致的缠枝花纹,脸上带着活泼的笑意,脚步轻快。她一瞥见沈晏宁已经入座,立马抿嘴笑着,雀跃着径直走向他旁边的空位。
几人一一入座,丫鬟们还未上前伺候,就听到个沉稳的脚步声。吴老太爷一身藏青色缎面长袍,踱步而入,厅内气氛骤然肃整了些。他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旁座沈晏宁身上,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宁儿,”他开口,声音洪亮却带着长辈的慈和,“昨夜休息的可好?可还清静?若是有什么短缺,只管同你舅妈说。”
沈晏宁已放下报刊,微微点头,“多谢姥爷关心,安排的都好,我一夜无梦睡到天亮,今早起来精神得很。”
吴姥爷听着看是满意,也不再多问,拿起银筷示意道:“那就好。都用饭吧,汤包趁热吃才好。”
众人于是安心动了筷。席间只闻碗盏轻碰、羹匙相触之音,并无声语嘈杂。吴府规矩素来严谨,“食不言,寝不语”是刻进家风里的旧训。沈晏宁自昨日初入府中便已领略。
倒也并不拘谨。
吴姥爷对着许久未见的外孙,自是百般疼爱,这份毫不掩饰的宠爱,如同一道无形的许可,让席间原本严谨的气氛也融柔和了许多。坐在一旁的吴佳怡更是频频以目示意,悄然将些时令小菜、精致点心推到他面前,又以指尖轻点,眸中含笑,示意他定要尝尝。
沈晏宁举止从容,对表姐这番好意照单全收,却每样只是浅尝辄止,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一派世家公子的风范被他展现的淋漓尽致。
在吴佳怡看来,这位表弟真是礼数周全,姿态清雅。再加上他那张脸蛋红润可爱,她不知不觉竟也跟着多用了一些。
他执箸的姿势舒展稳重,品尝时微微颔首,落箸时悄然无声。每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自然流畅,不刻意张杨,也不会令人忽视。
其实沈晏宁只是单纯的不愿多食,想要餐后能快速保持一种清醒敏锐的状态。这般节制,是他的习惯,也省却了不少脾胃之累。他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眉眼微垂,旁人只当他乖巧温顺,却不知他心中正暗自梳理着吴府内微妙的格局。
吴府大太太出身世家,也是家族联姻而来,孕有大表哥吴耀杰与三表姐吴佳怡,名正言顺打理着府内大小事务,端庄持重,一丝不苟。
可怪就怪在,那位二太太却常能伴着吴姥爷外出,涉足商事甚至一些抛头露面的场合,显出不同寻常的体面。那位沉默寡言的二表哥,便是她的唯一所出。
眼下吴家舅舅这妻妾之间,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看似泾渭分明,各得倚重,互不侵犯。可这偌大家业悬如肥肉,这井水不犯河水的平静局面底下,当真没有暗涌着争斗家产的风波?
他目光敛于睫下,心中却已无声地转了好几回。
自古家产之争从未休止,如今局面,实在难叫人不心生疑虑。
只是沈晏宁却并不想掺和其中,更不会踏这般境地。他是沈家独子,并无兄弟与他相争。
可即便真有,他恐怕也懒得去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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