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沈晏宁进门的瞬间,几道目光便从不同的角落无声地落了过来,多数带着审视与探究的意味,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
沈晏宁已经习惯了这边视线,也不露怯,视线从容一扫,便落在那位倚桌翻书的中年男子身上,看着就像是事务所的主事人。
他轻快上前一步,嗓音清朗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端方气度:
“叨扰各位了。”
那中年男子闻声,这才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皮,目光在他的身上不急不慢地巡睃一番,带着一种掂量份量般的审视,同时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有何事要委托我们办理?”
他的语调平稳,却透着见惯了各色人等的疏淡,显然将沈晏宁当作了哪家前来办事的富家公子。
沈晏宁微微一笑,清晰回答:“您误会了,我并不是委托人,而是前来任职的。”
语音落下,那位主理人面色明显一紧,眉头下意识蹙起,像是极力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略带迟疑地开口:
“请问您是……?”
“江城,沈晏宁。”
沈晏宁语气平和,心底却不由划过一丝疑惑。难道说自己那封精心准备的书信,对方竟未曾过目?
不应该啊,按照日程推算,信函早该送达数日了。
张凌眼中霎时掠过一丝了然。
原本眼前这位就是气质不凡的年轻人,便是前几日信中提及的那位求职者。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对方竟如此年少,且一身难掩的矜贵气度,怎么看都像是锦绣堆里娇养出来的富家少爷,与这终日与琐案尘埃为伴的事务所,着实有些格格不入。
他按下心头的诧异,面上却不显,只抬手朝一旁的座椅示意,“原来如此,沈少爷远道而来,还请先坐下稍候片刻。”
随后侧身朝着里间扬声吩咐:“齐秋,快去将我案头那一叠拆开的信件取来。”他轻叹一口气,转向沈晏宁,“实在对不住,沈公子。前些日子外出查案,竟将此事耽搁了,未能及时认出。”
沈晏宁从容落座,并未显露半分不满,“您客气了,我理当自报家门的,”他目光坦然望向张凌,“不知您可曾认真看过信中所陈?若对在下的经历或是能力有何疑问,但请直言。”
他自是明了,纵使信中已将自身所长与来意尽数道来,这当面的一番考较,终究是免不了的。
所谓笔试过后就是面试,此刻才是真正见真章的时候。
张凌从齐秋手里接过一打信封,找到了上城寄来的那份求职信。
信封上“沈晏宁”三个字笔迹清峻,格外醒目。
他指腹摩挲过纸张边缘,沉吟片刻,终于问出了在场众人心中的疑惑:“沈公子,恕我冒昧,能否问您为何执意要来我们这样的小事务所任职?”他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若是钱财,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这般矜贵的少爷岂会缺钱!
四周原本忙碌的几位青年闻言,也不由放缓了动作,悄悄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们原本以为来了位委托案件的客人,却没料到竟是就职者。再看这位青年,一身质料考究的月白长衫,通身无过多饰物,唯独腰间配着一块莹润剔透、雕工古雅的暖玉,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这情形,当真是一大怪事。
静默之中,好奇与疑问几乎凝结在空气里。
沈晏宁唇角微杨,眼中却无甚笑意,只淡淡道:“自然是为了工钱。”他语气平和,却让在场的人都怔了一怔。
这话落地,室内静的落针可闻。众人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他腰间那块暖玉,又落回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
张凌轻咳一声,终于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沈公子这话...倒真是实在。”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斟酌,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了眼那块玉佩。“只是恕我直言,以公子您这身行头,怕是抵得过我们事务所半年的进项。”
他顿了顿,终是直言,“说实话,您说要为工钱而来,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角落里一位年轻助手忍不住小声嘀咕:“何止不信服,这世道真是变了,连这般金贵的少爷都要求职谋生了。”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又隐隐透着不清不楚的焦虑。
这般人物都来与他们争饭碗,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唯独站在沈晏宁身后的福宝面色如常,垂手待立。早在江城时,他就见识过少爷诸多出人意表的决定,如今早已见怪不该,横竖少爷做事总有他的道理。
沈晏宁目光扫过众人,嘴角笑意深了几分,却未达眼底。
“锦衣玉食是祖上所遗,薪俸工钱是己身所得。”他声音清朗,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寂静的空气中,“诸位莫非觉得,家境尚可之人,便不该自食其力?或是认为,我该说些‘慕名而来’、‘志同道合’的漂亮话?”
他微微前倾,语气依旧平静,“我选择贵所,一时认可你们办案的能力,二是相信这里能让我真正做些实事,而非在家中铺子里做个镀金的摆设。至于工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诧异的面孔,“它或许不多,却是我凭本事挣来的第一份收入,意义非凡。这个理由,可还够?”
这一番话,可以称得上是沈晏宁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近乎完全袒露心迹的回应。既是对外界质疑的解答,亦是对自身立场的宣告。无论在场众人信或不信,于他本心而言,确是再无虚言。
他是众人眼中的“沈家少爷”没错,可那又如何,这副躯壳所承载的荣华与亲缘,于他而言有时更像是凭空得来的负累。他即非原主,便无法心安理得地享用那身份带来的破天富贵,同时也不想被“沈家少爷”这金光闪闪的笼子困住余生。
他自有双手与头脑,或许缺乏点石成金的经商天赋,却也坚信在这看事务与真才的侦探一行,总能挣得自己的一份事业,一份足以安身立命,无愧于心的体面。
那工钱博厚与否,实则并非关键。
他想要的,是能到紧紧握在手中,真正属于“沈晏宁”这个“人”,而非“沈家”这个“符号”的东西。
张凌凝视着沈晏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位小少爷能有这般见解,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他沉吟片刻,指尖在桌案上轻叩两下,终于开口:
“沈公子,您这番话确实说动了我。”他语气已经缓和了几分,却还是带着审视,“不过,您是否真能适应这份工作,还需实践考量。”
他的身体也往前倾些,神色认真起来:“侦探事务所不比家中,办案讲求时效,时常需要奔波劳碌,甚至昼夜颠倒。文书工作也繁琐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致。”
张凌的目光变得犀利,仿佛是要看进沈晏宁的心里:更重要的是,在这里做事要守规则,听调度。您或许有决心,但不知是否有足够的耐心和恒心?毕竟...”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上班与下班,总有规范。所以我们事务所,可比不得贵府上自在。”
这番话既是提醒,也是试探。室内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晏宁身上,等待着这位锦衣公子回答。
若此刻坐在这里的是原本的那位沈少爷,或许真会被这番话说的踌躇几分。可惜他不是。对于早已在现代职场历经数年打磨,习惯了朝九晚五、打卡通勤的沈晏宁而言,这些所谓的“规矩”和调度,反倒是再熟悉不过的日常。
他唇角微勾,面露笑意:“张先生多虑了。规矩既立,自当遵守。”见对方震惊的神色。“贵所的作息安排,沈莫必定会准时准点,绝不会拖延。”
沈晏宁目光扫视屋内简朴的陈设,最终又落回了张凌脸上:“这本就是我自求的,若只是贪图安逸,也不会离开江城来到这上城就职。”
这一番对答,让原本等着看少爷打退堂鼓的众人,都不禁露出诧异的神色。稀奇事年年有,今年倒是格外神奇些。
张凌沉吟良久,终是微微颔首:“既然如此,沈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他取出桌前一册簿子,提笔蘸墨,“还请留下现居地址,两日后不论结果如何,敝所都会派人送信告知。”
沈晏宁眸光微动,心下思忖:这两日只暂居吴府便会搬离,那就不便明言。眉眼带笑,从容应道:“张先生美意我心领了。只是近日只是暂居友人家中,恐有不便。两日后,我自当遣家仆前来贵所听取消息。”
听此言语,张凌笔尖便也放下了。他何等精明,当即也明白这位沈公子虽言辞恳切,实则仍保持着几分距离。不过他也不说破,只将簿子合上:“既然如此,便依沈先生安排。”
室内一时寂静,这场特别的面试至此总算告一段落,沈晏宁与张凌拱手拜别,便也不再多留,带着宋玉转身离去。
沈晏宁并未立刻返回吴府,而是带着宋玉转入事务所附近的街巷。
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两旁是颇具年代刚的灰砖宅院,偶有梧桐枝叶探出墙头。
宋玉快步跟在少爷身后,一边机警地留意着四周的门户牌匾,终于将憋了许久的疑问说出了口:“少爷为何不让吴老太爷派人帮忙寻找新居?”他顿了顿,努力组织着语言,“不住吴府,宋玉明白,您是不想多添麻烦。可这寻宅看房的事,总算是个繁琐杂事,不必亲自奔波。”
沈晏宁脚步未停,目光扫过巷弄两侧斑驳的墙壁,瞥见基础宅门前挂着“吉屋招租”的木牌,心想着:这个时代还没有中介公司,找房要么靠牙行介绍,要么就得自己这样挨家挨户地看。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传统院落,忽然停在不远处一栋新建的三层小楼:灰砖墙面透着几分洋派气息,门口挂着“南洋公寓,分间出租”的铜牌,看着倒像是上城最近才兴起的公寓住所。
“吴老太爷出手,寻得的必是高门广厦,处处透着‘照拂’二字。”他指尖掠过一面爬满青苔的灰墙,语气显得淡然:“都说人情债,利滚利,今日图了省力,他日便难洒脱喽。”
说着,还不忘朝着公寓的方向微杨下巴:“瞧见没?,像这种类型住宅公寓倒是便捷,直接拎包入住。单论简便的话,蛮符合我们主仆二人眼下之需。”
他话峰却随即一转,眉头紧皱,“只是不知这等公寓隔音如何?”话语中带着几分考究,“若是墙壁单薄,隔壁稍有动静便清晰可闻,日夜不得清静,反倒有损睡眠质量,平白增添烦恼。”
宋玉这回算是彻底明白了少爷的顾虑,连忙接话:“少爷思考的有道理。那咱们还是寻个独门独户的宅院稳妥,虽说费事些,但终究清静自在,也利于您休息。”
主仆二人达成共识,便将那公寓抛在脑后,继续沿着青石巷细细寻觅合意的宅院。沈晏宁心底确实还有个心思未明言:
顾彦腿伤未愈,手术后还需静养些时日,总不能一直住在医院?这边并无他家亲属,不如一同寻个宽敞住所,也省得日后奔波了。
直到暮色渐起,他们才在一处距离事务所不近不远的弄堂里,相中了个带着小院的宅子。灰砖灰瓦,瞧着朴素却干净齐整,院中一株老枫树正值盛时,红叶如火,在夕阳映照下仿佛镀了层金边,煞是好看。
沈晏宁驻足细细端详,见门前地方颇为宽敞,青石板铺的平整,想着:若是日后请大夫出诊,或是运输物件,车辆也好停靠。他目光扫过墙院,高度也够,足够保障私密。
虽知这里还算太平,并无战乱,但到底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里又没有监控摄像,若院墙矮了,难防宵小之辈。如此高的围墙,倒是省却了不少顾虑。
“就这里罢。”沈晏宁也不再多看,“今天天色也不早了,明日你带些钱来找房东立契。”
宋玉连忙应下,当下与房东约好明日辰时再见。主仆二人这才趁着天边最后一丝霞光,乘上黄包车往吴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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