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苏家小院的灶房里便弥漫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苏婉音将昨天采回来的蘑菇仔细分拣。
最大最肥厚的松树菇和鸡油菌被单独放在一个陶盆里,这是今天要用来做王牌菌酱的主力。
稍小些的平菇和一些零散的杂菇另放一处,这些可以晒干储存,或者下次做酱时掺着用。
小宝也没闲着,被姐姐分配了任务,他坐在小凳子上,仔细地摘掉山茱萸的梗,将一颗颗红宝石般的果子铺在干净的旧席子上晾晒。
另一旁,采回来的花椒也摊开在簸箕里,借着晨风散去湿气,浓郁麻香隐隐浮动。
“姐,这些红果果晒干了真的能卖钱吗?”小宝一边干活,一边好奇地问。
“嗯,能换点零钱,或者直接跟代销社换针头线脑也好。”苏婉音手下不停,将需要用的蘑菇再次清洗,“等姐今天把酱做好了,说不定还能给我们小宝换本新作业本。”
小宝一听,眼睛更亮了,干活越发仔细。
蘑菇处理好,沥干水分。
真正的挑战才开始。
苏婉音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灶台上寥寥无几的调料:一小罐宝贵的粗盐,一小碗黑褐色的豆酱,还有昨天熬油剩下的一小块肥肉膘。
油,是菌酱香醇的关键,也是最稀缺的物资。
菜籽油她暂时还舍不得花大价钱买,只能用这块儿肥肉练些猪油了。
而且用猪油做出来的菌酱掺杂了肉的香味,会更好吃,只是不怎么耐放。
她将那块不大的肥肉膘切成更小的丁,放入冷锅里,点上小火,慢慢熬炼。
滋滋的响声里,透明的油脂一点点被逼出,焦香的油渣渐渐变得金黄。
这个过程极其考验耐心,火大了容易糊,火小了耗时长。
苏婉音盯着渐渐炸开的油渣,思绪慢慢回到了以前,不是在御膳房的以前,而是在很早很早的之前,她的小时候。
小时候爸妈工作不稳定,又舍不得留她在老家变成留守儿童,索性就一直带着她东奔西走,每到一个城市就会住一次新家。
而住进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熬猪油,仿佛只有在厨房开了火有了油脂香气才算是真正有了烟火气,有了人气,也预示着他们一家人即将在这里度过一段不短的时间。
但其实她妈妈很少做饭来着,只会在晚间煮面给她做宵夜,那会儿或是她妈妈或是她爸就会挑一筷子猪油,混着面条汤,点上几滴香油,倒上一点酱油,再烫几根小青菜,热乎乎的香气就在昏黄灯光中氤氲着小婉婉的记忆。
当那个搪瓷盆里的猪油吃完了,也就意味着下一次的新旅途又开始了。
于是爸妈带着她,她抱着搪瓷盆,再度出发……
而现在的她同样学着妈妈的动作炸猪油,没想到会做得比妈妈做得还好些。
小宝被这香气吸引,忍不住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锅里:“好香啊……”
“小心溅着油。”苏婉音将他稍稍拉开,用筷子夹起一小块吹凉了的油渣,递到他嘴里,“尝尝。”
“咔嚓”一声,酥脆咸香瞬间在小宝口中炸开,他幸福地眯起了眼,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好吃!姐,太好吃了!”
炼出不多但足够珍贵的猪油,苏婉音小心地将油渣捞出,这可是好东西,可以当零嘴或者炒菜提香,若是当零嘴儿吃,可以撒上些白糖或者盐粒,趁着热送进嘴里,任由油渣在嘴里炸开,满嘴喷香。
若是做炒菜,既可以在炒蔬菜的时候来上几勺,蔬菜的清甜混着油渣的油脂香气加上脆软的口感,再是挑食的小孩儿都能吃上几大筷子,还可以打汤喝,总而言之,这油渣简直就是万能的宝贝!
猪也是,浑身上下也都是宝贝!
留下清亮的油脂在锅中。
她将切好的蘑菇丁,一部分切碎为了出味,一部分保留了小块为了口感,倒入锅中。
“刺啦——”
滚热的油脂与饱含水分的蘑菇瞬间碰撞,爆发出惊人的浓郁香气,仿佛将整个山林的精华都浓缩在了这口铁锅里。
蘑菇被热油逼出水分,又迅速吸收油脂的荤香,一种复杂而诱人的复合香味霸道地占领了整个灶房,甚至飘出了小院。
苏婉音手腕翻飞,快速翻炒,让每一粒蘑菇丁都均匀地裹上油脂,受热均匀。
待蘑菇炒软,香气达到顶峰时,她将那一碗豆酱倒入,继续翻炒,让酱香与蘑菇香、油香充分融合。
豆酱的咸香进一步激发了蘑菇的鲜味,锅里的颜色也变得深沉诱人。
最后,撒入适量的盐和一点点碾碎的花椒粉,再次翻炒均匀。
加入少许水,盖上锅盖,转为小火慢慢焖煮。
这一步是为了让所有味道彻底交融渗透,让菌酱变得更加醇厚。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微的气泡,浓郁的酱香一丝丝溢出,无孔不入。
小宝早已没了心思摘山茱萸,搬着小凳子坐在灶边,托着腮,眼巴巴地望着那口仿佛藏着无尽美味的锅,不停地吞咽口水。
这等待的过程,于他而言,甜蜜又煎熬。
苏婉音同样不敢松懈。
火候的把握至关重要,大了容易糊底,小了味道无法完美融合。
她时而侧耳倾听锅里汤汁收干的程度,时而掀开锅盖快速翻炒一下防止粘锅。
这小小灶台,仿佛成了她一个人的战场,没有御膳房的玉盘珍馐,没有山珍海错,有的只是最普通的食材和最简陋的工具,但她投入的心力,却不比伺候暴君时少半分。
终于,锅里的汤汁收得恰到好处,酱料浓稠地包裹着每一粒蘑菇,油光润泽,色泽酱红发亮,香气达到了极致。
苏婉音撤了火。
她拿起早准备好的、用开水烫过晾干的粗陶罐,用勺子将滚烫的菌酱小心地舀进去,压实,直到装满一整罐。
罐口用干净油纸封好,再系上麻绳。
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一场灶台上的“硝烟”终于散尽,留下的,是一罐凝聚了心血、承载着希望的杰作。
她挖出一小勺,吹了吹,递到小宝嘴边:“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小宝迫不及待地张口吞下。
下一刻,他的眼睛猛地瞪圆,小脸瞬间憋得有点红,似乎是烫的,又似乎是被那极其鲜咸香醇、复杂浓郁的滋味冲击得说不出话。
他使劲嚼着富有弹性的蘑菇粒,感受着那咸中带鲜、酱香裹挟着油香、又有一丝若有若无麻味的极致口感在口中爆炸开来,好吃得连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唔……唔……好、好吃!姐!太好吃了!比肉还好吃!”他终于喘过气来,激动得语无伦次,抓着姐姐的胳膊直蹦跶。
苏婉音自己也尝了一点点,仔细品味。
味道确实极好,蘑菇的鲜甜被猪油和豆酱完美激发,花椒点睛之笔,咸度适中,空口吃略咸,但若是佐粥拌饭,绝对是能让人吞掉舌头的存在。
成功了。
“好了,这一罐,明天就给大伯娘送去。”苏婉音将陶罐放在阴凉处,转头看见小宝渴盼又失望的小眼神,笑了笑,蹲下身来,眼神与小宝平视,声音温柔,“小宝乖,这是姐用来换东西的,咱们家啥东西都没有,钱也没有,票也没有。”
看着小宝似懂非懂的眼神,苏婉音没有停下来或者用其他语言遮掩过去,这个家里就他们两姐弟,生理意义上来说他们是最亲最近的人,她不愿做一个无私奉献默默无闻的姐姐,什么长姐如母,她不稀罕这名头。
现在小宝还小,她可以替他多扛一些多谋划一下,但雏鹰终究要飞出去,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所以必须时时与小宝沟通好他们家的情况,孩子可以宠,不能惯,惯子如杀子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所以,咱们不能一口气儿全把好吃的给吃了对不对?咱们觉着好吃,其他人也会觉着好吃,是不是就可以用来换东西换钱?”
苏小宝还没接触过这么深奥复杂的问题,但他小小年纪就能想清楚二婶嘴上说的对他们好其实不是真正的好,脑子还是很好用的,转了转脑筋,有些明白了,点点头,“嗯!小宝知道了!小宝会乖的!”
见他明白过来了,苏婉音这才站起身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诶!小宝真乖!等姐把爸妈的抚恤费要回来了就给小宝做红烧肉吃好不好?”
提到红烧肉,小宝眼睛又放光了,在大伯娘家吃的那顿红烧肉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比糖还好吃!
虽然他只有一小块儿肉和半勺肉汤,但也足够他回味许久做梦都是那个味儿了。
小宝用力点点头,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活泼,蹦跶起来,“好!小宝相信姐姐!”
至于抚恤金,苏婉音心里隐隐有了些想法。
钱,她肯定是要要回来的,而且不准备完全借用公家的力量,对于这种家事,他们往往都是和稀泥,只会嘴上勒令还钱,实际上并不会强行催王秀芬,毕竟苏建国也的确是她亲二叔没错。
灶台余温尚存,满室异香未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第 2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