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放学铃声响过已经快一个小时了。高二语文组办公室里的喧嚣早已褪去，只剩下靠窗那个工位上还亮着灯。
顾昀捏了捏眉心，将最后一本批改完的作文本轻轻合上，在封皮右下角写下一个遒劲的“优”字和日期。
他习惯性地把红笔帽扣回去，端端正正地放进笔筒，仿佛完成了一个小小的仪式。脖子和肩膀又酸又硬，像锈住了一样，稍微转动一下就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又熬到这个点，顾老师，您也太拼了。”教英语的李老师挎着包，临走前探头进来打了个招呼，“赶紧回去吧，天都快黑了。”
顾昀抬起头，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惯有的、温和又略带歉意的笑容：“快了快了，弄完这点就走。李老师路上小心。”
目送同事离开，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
暖气片嗡嗡作响，窗外，冬日的夕阳正迅速沉入高楼背后，给天空留下一片昏昧的橘灰色。那种熟悉的、沉甸甸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在寂静中慢慢漫上来，包裹住他。
他的一天通常是这样结束的：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回复完家长的最后一条信息，检查一遍明天的教案课件，然后把办公室的窗户关紧，电源拔掉，灯熄灭，锁好门。
每一步都井井有条，无可指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做完这一切，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时，心里头那种空落落的感觉。
好像除了“顾老师”这个身份，他快要找不到自己了。
手机在这时候突兀地响了起来，是年级主任赵大海。顾昀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声音瞬间切换回饱满热情的模式：“喂，主任？”
“小顾啊，还没走吧？”赵主任的大嗓门从听筒里传出来。
“没呢，刚批完作业，正准备走。”
“那就好。艺术节那个事儿，各个班外墙的文化墙，得搞起来，要有创意，要美观！尤其是你们班那面墙，正对大门，是门面！得找个靠谱的人画。”
“我知道，主任，我正在物色……”
“别物色了，我这儿给你找了一个，”赵主任打断他，“叫沈聿，是个自由画师，朋友介绍的，说画功没得说，就是人嘛……有点怪，不太好打交道，价格倒还算实在。你联系一下，把要求跟人家说清楚，抓紧时间弄出来。”
一串电话号码紧跟着通过微信发了过来。
顾昀看着那串数字，感觉肩上的酸疼又加重了几分。艺术节、文艺汇演、班级节目、现在再加上这个墙面壁画……一大堆事挤在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实在提不起立刻打电话的兴致。
“好的主任，谢谢您，我马上联系。”他的语气依旧恭敬温和。
挂了电话，他盯着那串号码看了几秒，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收拾东西。打电话这种事，还是等出了校门再说吧。
走出教学楼，冷风一吹，脑子似乎清醒了点。他站在路边，犹豫了一下是直接回家还是先去吃点东西，最后还是决定先办事。他找出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没人接准备挂断时，那边接了起来。
“喂？”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低，有点沙哑，背景音很安静。
“您好，请问是沈聿先生吗？”顾昀调整出标准的客服式语气，“我是市一中的老师顾昀，我们年级主任赵大海先生应该跟您提过，关于我们学校艺术节墙面壁画的事情。”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三秒，才传来一个简单的：“嗯。”
这反应……果然有点“怪”。顾昀继续保持着热情：“我想跟您详细聊聊我们的需求和预算，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方便？如果您有工作室，我也可以过去当面沟通，这样更清楚一些。”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然后那个低低的声音报了一个地址，说完又补了两个字：“现在。”
“现在？”顾昀愣了一下，他本来只是想约个时间。
“嗯。不方便就算了。”对方的语气毫无波澜，甚至带着点“你不来正好”的意味。
“方便！方便！”顾昀赶紧答应，“我大概半小时左右到，麻烦您了。”
“嗯。”电话□□脆地挂断了。
顾昀看着手机，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人果然不太好沟通。他收起手机，裹紧大衣，朝着那个并不熟悉的地址走去。
那是一片老城区，临街的公寓楼都有些年头了。沈聿给的地址在一栋灰扑扑的六层板楼里。
楼道里的声控灯大概是坏了，拍手跺脚都没反应，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老旧楼房特有的味道，混合着淡淡的、说不清是油彩还是松节水的气味。
找到正确的门牌，深绿色的防盗门漆皮有些剥落。顾昀做了个深呼吸，按响了门铃。
等了一会儿，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又按了一次，侧耳听了听，还是没声音。难道没在家？或者反悔了？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门内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一条窄缝。
一张脸从门缝里露出来。是个年轻男人，脸色有些苍白，头发看起来软软的，有点乱地搭在额前和鬓角。他的眼睛很大，瞳仁颜色偏浅，但眼神有些飘忽，好像没完全聚焦，带着一种明显的警惕和疏离，像只长期躲在洞里、突然被光线惊扰的小动物。
“您好，”顾昀立刻扬起笑容，“是沈聿先生吗？我是刚才打电话的顾老师。”
男人看着他，没说话，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目光飞快地扫过顾昀身后空荡荡的楼道。
“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关于墙画的事，有些细节想跟您当面聊聊，您现在方便吗？”顾昱维持着礼貌，心里却有点打鼓，这人的气场太封闭了。
又沉默了几秒，就在顾昀以为对方会拒绝时，沈聿默默地拉开了防盗门，侧身让出通道，低低地说了句：“进来吧。”
顾昀道谢后走了进去，然后就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有点懵。
这根本不像一个正常的家居环境，完全就是一个爆炸了的画室。房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但几乎每一寸可利用的空间都被艺术创作相关的东西占据了。
墙上钉满了、贴满了各种尺寸的素描、色稿、灵感碎片，层层叠叠；好几个画架支着，上面有完成一半的风景，也有刚起稿的人像；地上更是重灾区，颜料罐、画笔、调色盘、揉成团的画纸、摞得高高的艺术书籍和画册……几乎铺满了整个地面，只留下几条窄窄的、仅供一人通行的“小路”。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松节油和丙烯颜料的味道变得更浓郁了，但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奇异的、生机勃勃的感觉。
而在这一片纷乱甚至有些狼藉的背景中，靠近窗户的地方，支着一幅几乎完成的大画，显得格外醒目。
画的是黄昏时分，一片荒芜的废墟，残破的建筑沉默矗立，却被温暖而柔和的光线笼罩着。那光线处理得极其精妙，既描绘出衰败的苍凉，又赋予了一种奇异的宁静和救赎感。
笔触大胆而自信，色彩饱满又充满情感，强烈的情感冲击力几乎要破画而出。
这画太好了。好得跟这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阴郁的画家本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顾昀看得有些出神，几乎是脱口而出，真心实意地赞叹道：“这幅画……真厉害。”
沈聿正手忙脚乱地把沙发上堆着的几本厚重画册和几张草图挪到地上，试图清出一个能坐人的地方。听到顾昀的话，他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又“嗯”了一声，耳根却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红。
他胡乱把那块地方拍了拍，然后自己拖过一个看起来像是装颜料用的旧木箱，坐在了顾昀对面，双手有些不自在地绞在一起，视线低垂，牢牢盯着地板上一块干涸的紫色颜料渍，好像那是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
“你说，细节。”他提醒道，声音闷闷的，带着明显的催促，希望尽快进入正题，结束这场令他不适的面对面社交。
顾昀收回打量画作的视线，敛起心神，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夹，里面是学校对墙画的初步设想和要求。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专业、清晰且不具压迫性，开始一条条阐述。
“学校主要是希望体现青春、奋斗、梦想这几个主题，色彩最好明亮积极一些……构图方面，希望有我们学校的标志性建筑元素，比如主教学楼和图书馆……尺寸比较大，大概有十米长，三米高……预算方面……”
他说话时，注意到沈聿虽然一直低着头，看似心不在焉，但其实听得极其专注。
他垂着的眼睫偶尔会极快地颤动一下，听到关键处，会突然抬起眼，飞快地瞥一下顾昀手中的图纸或他的脸，那瞬间，他眼中那种雾蒙蒙的、缺乏焦点的状态会骤然消失，露出底下极其锐利、清澈而专注的光彩，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然而，持续的加班疲劳、办公室暖气的燥热和这间屋子同样充足的暖气，让顾昀的精力开始快速流失。
他说到后半段，感觉自己的思维开始有些涣散，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变慢，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视野里，那些绚烂浓烈的画作、低着头的沈聿、以及满屋子的色彩……都开始微微晃动、重叠……
他猛地一个激灵，发现自己刚才竟然在说话途中，脑袋往下一点，短暂地失去了几秒意识！
巨大的尴尬瞬间涌上心头，他立刻猛地坐直身体，下意识地推了下眼镜，赶紧道歉：“抱歉，沈先生，我刚刚……”
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因为他发现，坐在对面木箱上的沈聿，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正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总是躲闪、低垂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警惕、疏离或者不耐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直接的、近乎观察般的专注。
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顾昀的突然瞌睡，那眼神里甚至没有疑问，反而像是在平静地研究什么，带着一种洞悉的了然。
顾昱甚至觉得，在他那双异常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我早就知道了”的神情。
仿佛自己一直努力用“顾老师”的壳子精心隐藏起来的、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在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古怪的画师面前，早就被看得一清二楚。
沈聿没有问他“顾老师您是不是太累了？”，也没有说“您要注意休息”之类的客套话。他只是沉默地站起身，绕过脚边堆放的杂物，走到那个开放式的小厨房区域——那里同样不遑多让，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和看不出原样的东西。
他略显笨拙地在一堆杂物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玻璃杯，打开水龙头接了杯水。
然后，他端着那杯水走回来，默默地、甚至有点僵硬地放在了顾昀面前的茶几上——那茶几本身也堆满了书，只勉强空出一小块地方。水面因为他的动作轻轻荡漾着，映照出天花板上那盏简单灯泡的光晕，以及周围画布上那些浓郁热烈的色彩。
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他甚至没看顾昀一眼，就立刻退回自己的木箱上，重新低下头，恢复了那副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好像刚才那个细微的、带着一丝笨拙却直白的关怀举动，根本不是他做的，或者与他无关。
顾昀看着眼前那杯清澈的水，又看看重新变回“雕像”的沈聿，心里那种绷得紧紧的、空落落的感觉，忽然间，仿佛被这狭小、杂乱、却充斥着蓬勃生命力和真实感的空间，悄然稀释了一丝丝。
他端起杯子，水温透过玻璃杯壁，暖暖地熨帖着他有些微凉的手指。
“我们……”顾昀再次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褪去了许多职业性的包装，带上了一点真实的、轻微的沙哑和温度，“继续？”
沈聿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依旧没有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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