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看着那杯水，最后还是没碰。倒不是不渴，就是……感觉在那双时不时扫过来、清亮得有点吓人的眼睛底下，自己端杯子喝水好像有点傻。他清了清嗓子，把注意力拽回手里的文件上。
“呃，刚说到预算，”他翻着纸，努力想把刚才断掉的那点专业气氛捡回来，“学校这边能给到的，大概就是这个数……”他说了个数字，心里有点虚。这价钱想找人来画那么大一面墙，确实有点寒碜。
他赶紧找补，“当然，我们也知道这预算不算高，所以画面内容上我们可以商量，尽量简化……”
“行。”沈聿头也没抬，就一个字。
“啊？”顾昀噎了一下，准备好的讨价还价的词儿全白费了，“这价格……您能接受？”
“嗯。”沈聿的视线总算从地板那块颜料渍上挪开一点，落在他带来的那张打印的潦草布局图上，“画什么。具体点。”
这干脆劲儿，让顾昀有点不会了。他赶紧指着图解释：“主题就是青春啊梦想什么的，我们想着这边画点学生朝着未来奔跑的剪影，背景最好用朝阳或者星空，显得有希望。这边呢，把我们学校图书馆的轮廓融进去……颜色嘛，肯定要亮堂点儿，积极向上……”
他一边说一边瞅着沈聿。对方没啥表情，就安静听着，偶尔眨下眼。
等顾昀说完，沈聿沉默了几秒，忽然站起来，走到那堆快摞成山的画稿边扒拉起来。纸页哗啦响。没一会儿，他抽出一本边角都磨毛了的速写本和一根炭笔，又坐回他那宝贝木箱上。
本子垫膝盖上，他压根没看顾昀带来的破图，炭笔就在纸上唰唰开动。线条又快又狠，带着股说不出的利索劲儿。
顾昀忍不住好奇，站起来，踮着脚小心绕过地上的颜料罐子，凑过去瞧。
好家伙，就那么几分钟功夫，纸上已经蹦出图书馆的大模样了，但不是死板的那种，线条带着劲儿，门洞像个发光的隧道，一群抽象又带感的少年身影正往光里冲。另一边星空搅着云彩，构图大胆得不行。
这哪是普通的校园墙画啊，这整个一……有自己想法的艺术品。
“就……大概这样，”沈聿好像不太习惯被人盯着画，声音有点硬，“细节颜色再调。”
“太牛了！”顾昀没忍住，真心实意地夸了一句。这手速和想法，确实把他震了一下，“这比我们之前琢磨的那些强太多了！沈先生，您真是……这个。”他悄悄竖了下大拇指。
沈聿的笔尖顿了一下，没接话，就是耳朵尖好像又有点泛红。他合上本子：“就这方向。能签合同了。”
“能！太能了！”顾昀赶紧点头，心里一块大石头咣当落地，还有点捡到宝的小惊喜。他掏出手机，“那咱现在就把合同细节过一下？我弄了个简单的电子版，您看看……”
正低头戳手机呢，他肚子特别不争气、特别响亮地“咕噜——”叫了一声。
在这安静得要命的画室里，这声儿显得格外清楚。
顾昀脸皮“噌”地就热了，戳屏幕的手指头都僵住了。丢人丢大发了！
他尴尬地抬头，正好撞上沈聿看过来的目光。那眼神里好像飞快地闪过一点类似好笑的东西，但立马就没了，又变回那副没啥表情的样儿。
“你没吃饭。”沈聿来了句，这不是问他。
“啊……没事没事，忙完回去随便对付一口就行。”顾昀赶紧说，只想把话题拽回合同上。
沈聿却把手里的速写本放下了，拿起自己静了音的手机，戳了几下，然后直接递到顾昀眼皮子底下。
屏幕上明晃晃是个外卖软件的点餐界面。
“点。”沈聿就一个字。
顾昀彻底懵了：“不，不用了沈先生，这太麻烦您了……”
“你还要改合同。”沈聿的理由直白得吓人，甚至有点横，“浪费时间。”
顾昀：“……”
最后，他还是在那双眼睛平静的注视下，没扛住，接过了手机。界面已经选好一家港式茶餐厅了。
他有点手足无措，随便戳了个腊味煲仔饭，就把手机递回去。
沈聿接过，扫了一眼，没吱声，手指又点了几下，加了份虾饺和一杯热奶茶，然后利索地付了钱。整个过程快得顾昀都没反应过来。
“好了。”手机塞回兜里，炭笔又拿起来了，好像刚才只是随手扔了个垃圾，“合同。”
顾昀觉得脸上还在烧，心里头怪怪的。他当老师这么多年，习惯照顾别人，习惯自己扛事儿，还是头一回被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小、而且才该被照顾的人，用这种不容商量的方式……给照顾了。
后面就顺当多了。不知道是那煲仔饭起了作用，还是沈聿本身就烦磨叽。他飞快地扫了眼顾昀手机上的合同，对价钱、时间、能改几次啥的都没意见，就看到“需符合学校积极健康主题”那条时，嘴角好像微不可查地抽了一下。
“没問題就签。”他说。
线上签完字，顾昀心里彻底踏实了。一件大事总算办利索了。外卖也正好到了。沈聿起身去开门，拿回来一个大塑料袋。
他把吃的放在茶几那块刚腾出来的空地上，自己又缩回他的木箱宝座，拿起速写本继续涂画，完全没有要一起吃的意思。
“沈先生，您不吃点？”顾昀看着那一大袋，怪不好意思的。
“吃过了。”沈聿头也不抬。
顾昀只好自己打开包装盒。煲仔饭喷香，还冒着热气，虾饺晶莹剔透，奶茶也是温的。他真是饿了，拿起筷子小口吃起来。味道不错，胃里暖和了，身上好像也没那么乏了。
画室里特安静，只有他吃饭的细微动静，和炭笔在纸上划拉的沙沙声。气氛不尴尬，反而有点奇怪的……踏实。他偷偷瞄沈聿。
那人完全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微皱着眉，眼神钉在纸上，手指头动得飞快，整个人透出的那股劲儿，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专注，甚至有点……凶。窗外的夜色和屋里的灯光在他身上勾了道边儿。
这人，真挺怪的。又冷又闷的是他，笨了吧唧递水的是他，强势点外卖的是他，现在埋头画起来又像变了个人。
饭吃到一半，顾昀的手机又特没眼力见儿地响了，一下打破了这屋里的安静。他掏出来一看，是班长林薇。
“喂，林薇？”
“顾老师！”电话那头带着哭音，急得不行，“不好了！周浩跟隔壁班几个男生在篮球场打起来了！拉都拉不开！您快来看看吧！”
顾昀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起来：“什么？！我马上过来！你们先想办法拉开，别再动手了！注意安全！”
他挂了电话，脸都变了，也顾不上吃饭了，手忙脚乱地抓过公文包和外套：“对不起沈先生，学校出急事了，我得立刻回去！”
沈聿被他这突然一下惊动了，抬起头看他。
“墙画的事就这么定了，细节我们回头再聊，谢谢您的饭，真不好意思！”顾昀语速飞快，一边说一边就往门口冲。
手刚摸到门把手，沈聿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飘过来：“你的饭。”
顾昀这才想起吃了一半的煲仔饭，他哪还有心思想这个：“没事没事，先放这儿吧，处理完事儿再说……”
“吃了再走。”沈聿的声音没啥起伏，却带着一股子奇怪的、不容商量的劲儿，“五分钟。”
顾昀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学生都打起来了！他居然还让自己吃完饭？！
“沈先生，我真得……”
“胃会坏。”沈聿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水，却像面镜子，把顾昀此刻所有的急躁和慌乱都照了出来，“事情急，吃饭五分钟，耽误不了。”
就这一下，顾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能是这一天攒的累到头了，可能是学生惹事带来的那股无力，也可能是这怪画家过分淡定的态度形成了某种冲击。
他一直死死绷着的那根弦，“啪”一声就断了。
他没炸，也没吵，就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坐在木箱上、跟周围乱七八糟的一切格格不入又莫名和谐的年轻画家。
然后，一股从来没这么厉害过的、快要把他吞了的累劲儿，猛地涌上来，一下子把他所有力气都抽干了。他甚至觉得眼睛有点发酸，赶紧低下头藏住。
他哑火了足足十几秒，最后，像个被按了暂停键又突然开了机的机器人，默默地、一步一步挪回茶几旁边，坐下了。
他拿起勺子，开始机械地、飞快地往嘴里扒饭。吃不出啥味儿，就为了赶紧吃完这“五分钟”。
沈聿没再看他，也没再说话，就重新低下头，手里的炭笔又开始在纸上唰唰地响。那声音怪得很，成了这屋里唯一的调子，衬得顾昀慌乱的吃饭声特别清楚。
顾昀用最快速度扒完了剩下的饭和虾饺，一口气把温暾了的奶茶灌了下去。胃撑得满满的，可心里头还是空得慌。
他再次站起来，嗓子有点哑：“吃完了。谢谢。真得走了。”
这回，沈聿没再拦他。就抬起头，看了顾昀一眼，然后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嗯。”
顾昀拉开门，快步冲出去，冰冷的夜风劈头盖脸砸过来，让他一哆嗦，脑子也稍微清醒了点。他几乎是跑到街边，着急忙慌地拦出租车。
画室里，沈聿听着门外那串匆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手里的炭笔慢慢停下了。
他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茶几边，把那些一次性餐盒默默收拾好，装回塑料袋，系了个扣，放在门边。
他回到画架前，看着那幅没画完的黄昏废墟图，看了好久。然后，他拿起一支干净画笔，蘸了一点点淡淡的钛白色，在画面角落那团温暖的光晕里，特别轻地，点上了小小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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