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赶到学校篮球场的时候，那场“恶战”已经被闻讯赶来的体育老师和其他几个班主任初步控制住了。场面依旧混乱，几个男生头发凌乱，校服上沾着灰，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气和不忿，互相瞪着，被老师们强行隔开。周浩的嘴角破了，渗着点血丝，另一个男生眼眶有点青。
“顾老师！”班长林薇眼睛红红的，看到顾昀就像看到了主心骨，赶紧跑过来。
“怎么回事？”顾昀喘着气，眉头拧得死紧，目光严厉地扫过那几个惹事的学生。
七嘴八舌的解释立刻涌了过来，夹杂着指责和辩解。无非就是打球时身体冲撞，嘴上谁也不服谁，火气上来就动了手，年轻气盛，谁也不肯先低头。
顾昀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烦躁涌上来。他按捺住火气，先让体育老师带着那个眼眶青了的男生去医务室检查，然后把剩下几个，包括周浩，全部带回了自己办公室。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就是一场耗神费力的拉锯战。批评教育，分析对错，让他们写事情经过，互相道歉，通知双方家长……一套流程走下来，顾昀嗓子都快说干了，心里那点因为墙画定稿而升起的小小雀跃早就被磨得一干二净。
等最后一位家长领着孩子、赔着不是离开办公室，已经快晚上十点了。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顾昀一个人。他瘫坐在椅子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快没了。胃里那点煲仔饭和虾饺早就消耗殆尽，甚至开始隐隐作痛。
他盯着桌上那盏孤零零的台灯，发了会儿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学生打架时激动的脸，一会儿是家长无奈的表情，一会儿又是……那间堆满画作的屋子，和那个沉默地递给他一杯水、强硬地让他吃完饭后才准离开的古怪画师。
沈聿。
那个人……那种看穿一切的眼神，那种不管不顾的直接，现在想起来，竟然让他心里生出一点奇怪的羡慕。对方好像完全活在自己的规则里，不受外界任何干扰。而自己呢？永远被“顾老师”这个身份裹挟着，疲于奔命。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揉着发疼的胃，慢吞吞地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显示有一条新的微信消息。
他划开一看，竟然是沈聿发来的。
没有任何寒暄，只有一个冰冷的问句：「胃疼了？」
发送时间是……九点四十左右，大概就是他刚安抚完家长，累得瘫在椅子上的时候。
顾昀盯着那三个字，心里猛地一跳。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蔓延开来，有点窘，又有点……被戳破心事后的莫名松弛。他怎么知道的？猜的？还是……
他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承认吧，有点丢人；不承认吧，对方那眼睛毒得跟什么似的，撒谎估计也没用。
最后，他干巴巴地回了一句：「没事了。刚才谢谢您的晚饭。学校的事处理完了。」
那边没立刻回复。顾昀等了几分钟，把手机揣回兜里，锁好办公室门，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校外走。
夜风更冷了，吹得他脑袋发木。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手机又震了一下。
沈聿回了一个字：「嗯。」
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但紧跟着，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是一张图片。
顾昀点开一看，愣住了。
那是一张用炭笔快速勾勒的草图，画在速写本的一角。画的是一个人低头吃饭的侧影，线条极其简洁，却异常生动地捕捉到了那种匆忙又带着点疲惫的姿态——微微皱着的眉头，略快的咀嚼动作，甚至能感觉到那人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别处。
虽然只是侧影，没有细画五官，但顾昀一眼就认出来，那画的是自己。是刚才在他那里，被迫吃完那“五分钟”晚饭时的样子。
这人……居然把他当时的样子画下来了？
顾昀看着那张图，脸上有点发热，心里那点奇怪的感觉更浓了。这行为有点……越界，但又奇妙地并不让人反感。反而像是一个沉默的注解，印证了对方早就看穿了他的狼狈。
他正盯着手机不知该如何反应，沈聿又发来一条消息，是关于墙画的。
「图书馆结构图。发我。」
话题转得飞快，一下子又回到了“正事”上，仿佛刚才那张带着点私密观察意味的草图只是随手一发。
顾昀赶紧回了句：「好的，我明天到学校就找给您。」
这次那边彻底没了回音。
出租车来了，顾昀钻进车里，报完地址就瘫在了后座上。他忍不住又点开那张草图看了好久。画得真好，那种瞬间的神态抓得太准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胃，好像真的没那么疼了。
第二天，顾昀顶着两个黑眼圈到了学校。昨天折腾得太晚，根本没睡好。
一上午又是连轴转的课。课间操的时候，他抽空去找教务处要了图书馆的建筑结构图，用手机拍了好几张清晰的照片，给沈聿发了过去。
「沈先生，这是图书馆的结构图，您看一下。另外，您什么时候方便来学校现场看一下墙面？实地测量一下尺寸和光线可能更准。」
消息发过去，石沉大海，一整天都没回音。
顾昀忙起来也就把这事暂时搁脑后了。直到下午放学，办公室里又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又想起这茬。他拿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再发条消息问问。
正想着，手机突然响了，来电显示赫然是“沈聿”。
他赶紧接起来：“喂，沈先生？”
“现在。”电话那头的声音还是那样，低低的，没什么情绪。
“啊？现在什么？”顾昀一时没反应过来。
“看墙。”沈聿言简意赅。
“您现在在学校？”顾昀有点惊讶，这人行动力也太强了，而且来之前也不说一声。
“门口。”
“哦哦好，您稍等，我马上出来！”顾昀赶紧抓起外套和钥匙往外跑。
跑到校门口，果然看见沈聿站在那里。他还是那副样子，穿着件看起来有点单薄的黑色外套，双手插在兜里，微微低着头，看着地面，与周围放学后喧闹的学生人流格格不入，像一颗投入沸水中的冰块，兀自散发着冷气。
“沈先生！”顾昀喊了他一声，快步走过去，“您过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接您。”
沈聿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下，很快又移开：“没必要。”
顾昀领着他往校园里走。放学时间，学校里还有很多学生，不少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气质明显不像老师也不是学生、还长得挺好看的陌生男人。
沈聿似乎极其不适应这种被众多目光注视的环境，脚步加快了些，头也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衣领里。
顾昀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很自然地侧了侧身，稍微帮他挡开了一点人流，引着他快步穿过操场，走到那面需要作画的大墙前面。
那面墙很大，朝西，下午的阳光正好斜照过来，在红砖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到了墙跟前，沈聿好像瞬间自在了很多。他立刻抬起头，不再躲避目光，而是专注地审视着墙面。他走上前，用手指摸了摸墙体的质感，又退后几步，眯着眼打量着整体的尺寸和周围的环境，目光锐利而专业，和刚才那个缩着脖子快走的人判若两人。
他从随身带着的一个旧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卷尺，开始自顾自地测量墙面的长宽高，记录一些数据，甚至还拿出手机对着不同角度拍了几张照片。
顾昀没打扰他，就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阳光把沈聿的侧脸勾勒得很清晰，他工作时那种专注甚至有点严肃的表情，莫名让人安心。
“光线下午强，上午弱。”沈聿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顾昀说。
“啊？哦，对，这面墙朝西。”顾昀连忙接话。
沈聿没再说话，继续他的测量和观察。过了一会儿，他收起卷尺，看向顾昀：“可以了。”
“这就好了？不需要再看看别的？”顾昀问。
“嗯。”沈聿点点头，又把帆布包背好，一副准备立刻就走的样子。
“那个……沈先生，”顾昀叫住他，“关于草图，我们年级主任看了，非常喜欢！就是……稍微提了一点点小建议，觉得奔跑的学生形象能不能再……嗯……更端正一点？毕竟是在学校……”
沈聿闻言，转过头看着他，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但顾昀莫名就觉得他好像不太高兴。
“端正？”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就是……稍微……规矩一点？”顾昀试图解释，自己也觉得这话有点扯。
沈聿沉默地看了他几秒，然后非常直接地问：“是你觉得不好，还是他觉得不好？”
顾昀被问得一噎。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沈聿已经转回了头，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画的时候，会调整。但灵魂不能改。”
说完，他也不再等顾昀回应，径直就朝着校门口的方向快步走去，仿佛多待一秒都难受。
顾昀看着他那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愣在原地，心里反复琢磨着那句话。
——“灵魂不能改。”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个关于“端正”的建议，在这句话面前，显得特别苍白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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