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友与裂痕
楚扬的出现总是悄无声息。周六午后，东方凌岳正在书房里面对着一套物理竞赛加试题，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得只剩下一层稀薄的暖意，却驱不散房间里的冷清。父亲东方弘一早就出差了，母亲周岚去了画廊，家里只剩下他和保姆吴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安静。
敲门声很轻，两下，带着一种东方凌岳熟悉的节奏。他起身开门，楚扬就斜倚在门框上，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运动长裤，手里随意地转着一个篮球。他的笑容依旧明亮，像盛夏不受约束的阳光，但眼底深处，东方凌岳能捕捉到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阴影——那是只有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往的人才能读懂的痕迹。
“就知道你又在啃题。” 楚扬把篮球放在玄关，熟门熟路地走进来，视线扫过书桌上摊开的试卷，“走吧，别闷着了，再学下去脑子要锈了。球场，一小时，老规矩。”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熟稔，这是他们之间持续多年的默契，也是楚扬式独特的关心。
东方凌岳沉默地合上习题集。他确实需要透口气，需要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规训。和楚扬在一起，他不需要扮演那个完美的“东方凌岳”，可以只是沉默，甚至可以流露出片刻的脆弱。
球场空无一人，只有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塑胶地面，蒸腾起热浪。几个回合激烈的跑动、传球、投篮后，汗水浸湿了衣衫，胸腔里因为缺氧而火辣辣的，但东方凌岳却感觉一直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些许。他靠在篮球架下喘息，看着楚扬轻松地投进一个三分球，球划过优美的弧线，精准入网。
“叔叔……最近怎么样？” 楚扬走到他身边，拧开一瓶水递给他，状似随意地问道。他指的是东方凌岳的父亲。楚扬是极少数知道东方家真实氛围的人，多年前，他曾偶然目睹过东方弘对儿子一场考试失误的严厉斥责。
东方凌岳接过水，喉结滚动，灌下几口冰凉液体，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老样子。” 顿了顿，他几乎是无声地补充了一句，“竞赛决赛快到了。”
楚扬了然地点点头，没有再多问。他背靠着篮球架，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忽然说：“有时候真羡慕你，目标明确，每一步都有人替你规划好。”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真心还是自嘲，“不像我，得自己摸黑找路，还他妈不知道路在哪儿。”
东方凌岳侧目看他。楚扬的家庭情况复杂，父母离异后各自组建新家庭，他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虽然凭着过人的天赋在学业和运动上都表现出色，但那份“无家可归”的漂泊感始终如影随形。他的“乐观”和“耀眼”，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也是对抗命运不公的武器。
“你比我自由。” 东方凌岳罕见地回应了一句。这是他的真心话。楚扬的挣扎是看得见的，而他的束缚是无形的，却更令人窒息。
楚扬嗤笑一声，带着点玩世不恭：“自由？是啊，自由地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他用力拍了几下篮球，砰砰的声音在空旷的球场回荡，“不过算了，想那么多干嘛。倒是你……”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东方凌岳，“最近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上次模拟考，最后那道题，解法很刁钻，不像你一贯的风格。”
东方凌岳心头微微一震。楚扬总是这么敏锐。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探究的目光，含糊地应了一声：“……偶然想到的。”
“是么？” 楚扬挑眉，没有深究，却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听说你们班新转来那个叫李淼的，挺有意思的？上次好像还帮你解了围？”
东方凌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想到楚扬会知道李淼，更没想到他会在此刻提起。那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他想起那个烤红薯的甜香，那把黑色雨伞下的短暂同行，还有她总是亮晶晶的眼睛。
“……嗯。” 他最终只是又应了一个单音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矿泉水瓶身，留下湿润的痕迹。
楚扬看着他这副样子，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却没再说什么。有些事，点到即止。他了解东方凌岳，有些心墙，需要他自己去推倒，或者，被某个意外闯入的人敲开裂缝。
休息够了，楚扬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腕：“再来一局？这次赌一顿饭。”
“好。”
汗水再次挥洒，激烈的对抗暂时驱散了盘踞在心头的阴霾。然而，当东方凌岳傍晚回到家时，那份短暂的松弛瞬间消失无踪。
父亲东方弘竟然提前回来了，正端坐在客厅沙发上，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母亲周岚坐在一旁，眼神里带着罕见的焦虑和不安。客厅里的低气压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你去哪儿了？” 东方弘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铺垫。
“和楚扬打球。” 东方凌岳如实回答，心脏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打球？” 东方弘冷笑一声，将一份文件重重地拍在茶几上，“我看你是心思根本没放在正道上！看看你这次的物理周测成绩！这种难度的试卷，你竟然会在最后一道大题上犯这种低级错误！排名掉出了年级前三！你怎么解释？”
东方凌岳看着那份批改严厉的试卷，最后一道题旁边打着一个刺眼的红叉，旁边是父亲龙飞凤舞的批注：“思路混乱！基础不牢！”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解。那道题，他确实用了非常规的解法，带着一点……李淼式的跳跃思维痕迹。是因为当时走神想起了她钉纽扣时笨拙却认真的样子吗？
“我早就提醒过你！” 东方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上！楚扬那个孩子，家庭背景复杂，心性不定，你和他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处？还有你们班那个女生！”
他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东方凌岳的脸：“我听说你最近和她走得很近？甚至一起逃课？东方凌岳，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忘了你对这个家、对你自己的未来该承担什么责任？！”
“逃课”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东方凌岳耳边炸开。他瞬间明白了，父亲不仅知道了他的成绩，还知道了他和李淼那次短暂的“逃离”。是谁说的？孙婷婷？还是别的什么途径？他已经无力去探究。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席卷了他，但他依旧死死地咬着牙，没有出声反驳。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在父亲盛怒时辩解，只会引来更猛烈的风暴。
“从今天起，直到竞赛决赛结束，你的手机上交，所有课外活动全部取消！除了学校，哪里也不准去！我会让吴妈每天接送你上下学！” 东方弘下了最终通牒，语气不容置疑，“如果你再让我发现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后果你自己清楚！”
“不三不四的人”。这个词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东方凌岳的心脏。指的是楚扬，还是李淼？或者两者都是？在他父亲眼中，所有不符合他“精英”标准的、可能带来“不良影响”的人，都被归为此类。
周岚在一旁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凌岳，听你爸爸的话，他也是为你好……”
东方凌岳猛地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直直地迎上父亲愤怒的视线。他想问，什么是“好”？是按照他规划的路径，成为一个没有喜怒哀乐、只有成绩和排名的机器吗？他想吼叫，想质问，想撕碎这令人窒息的控制。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父母一眼，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愤怒、委屈、不甘、绝望，最终都归于一片死寂的灰烬。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回到那个冰冷、规整、如同牢笼般的房间。
关门，落锁。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他沉重的心跳和窗外渐起的风声。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城市模糊的灯火，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篮球的触感和午后阳光的温度，但更多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凉。
他忽然想起楚扬那句话——“有时候真羡慕你，目标明确。”
可如果这目标本身，就是一座精心打造的囚笼呢？
还有李淼……那个总是不合时宜地带来温暖和混乱的女孩。父亲的话像一盆冰水，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着怎样巨大的鸿沟。那份刚刚萌芽的、朦胧的好感，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危险。
他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楚扬带着疲惫的耀眼笑容，李淼毫无阴霾的明亮眼眸，交替在他脑海中闪现，最终都被父亲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所覆盖。
灰烬之间，那缕试图挣扎而出的微光，似乎又一次被沉重的阴影笼罩。裂缝已然出现，但破茧而出的力量，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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