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兰漪摇了摇头。
男人寒眸微眯。
窗外,风雨不期而至,摧折了百年老树。
茜纱窗上摇晃的树影让屋内又添了几分森寒。
薛兰漪却少有地忤逆了他,“妾虽身为卑微,但一颗真心只待世子,又怎会心甘情愿侍旁人?”
她平日里几乎不敢与他对视,在说到这句话时,没有半分迟疑,泠泠水眸中的情谊不掩。
男人指尖微顿。
须臾,嘴角闪过一丝讥诮。
手指沿着小衣的滚边攀至山峦处,轻扯了下鹅黄色的布料,将泄出的樱色掩住。
“你是想……再来一次吗?”
冰冷的指甲剐蹭到了敏感处,薛兰漪心口一阵酥麻,才察觉自己是何等轻浮献媚之态。
她面颊顿时通红,慌手慌脚整理系带。
玄色衣角已划过她眼前,魏璋离开了。
外间珠帘轻晃。
薛兰漪循声望去
魏璋未撑伞,孤身步入了潇潇雨幕中。
黑色狐裘与红色补服翻飞,天地苍穹,唯他一人迎风独行,不曾回顾。
而他轻飘飘一句话却回荡在寝房里,久久不散。
薛兰漪窘迫不已,顶着滚烫的双颊蹲身去捡夜里散落一地的衣裙。
“成了?”在外候着的柳婆婆不知何时蹲到了她身边,打量着她。
姑娘身姿纤细,一向平坦的小腹此刻却微微隆起。
柳婆婆立刻心领神会,“恭喜姑娘得偿所愿。”
“妈妈,昨晚的事休要再提。”薛兰漪拢起眉尖,摇了摇头。
魏璋如今性子冷,并不热衷于男女情爱。
每次好不容把人盼来,他无非略坐坐,大多时候都关在书房处理公务。
薛兰漪甚少能与他说上话,更遑论有过多亲密之举。
身边的婆子们瞧姑娘跟了世子三年还是处子之身,心中比她更急。
昨夜魏璋来时,身上染了些许酒气。
婆子们便簇拥着给薛兰漪换了轻薄的寝服,将她推进了魏璋的书房。
当时魏璋恰好站在门口,她撞了满怀。
玲珑身姿贴上他精壮的腰身,仅隔着一层素白纱衣,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轮廓。
薛兰漪虽久在风月场,但到底还是清白女儿身,当即羞得在屋子里莽头乱撞,好一会儿才找到出口。
推门而出的瞬间,她嗅到了自己手腕上淡淡的冷松香。
那是方才她未站稳扶住魏璋腰侧时,留下的味道。
指尖仿佛还残留他的体温。
薛兰漪心口悸动,脑海中忽而浮现出方才两具身体紧紧相贴时,魏璋一贯冰封的眸中生了裂纹。
虽然顷刻即止,但这已是三年里,她看他最清的距离。
她推门的动作犹豫了。
纵然已千百遍说服自己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可她心底深处始终固执地认为少年的爱意不会这么容易熄灭。
那是在她最灰暗的时光里长明了两年的灯啊,哪怕只剩星星之火,薛兰漪也想竭尽全力让它复燃。
她不甘与他一直相敬如冰,眼睁睁看着火苗熄灭。
她僵硬的手指迟疑着将门闩一点点往回推,彻底锁上了门,隔绝了外界。
“世子……”她轻声唤。
而后不管不顾奔向他,从后拥住了身姿颀长的男人。
男人一霎时就要挣开。
薛兰漪将他的腰环得更紧,细软的手指贴着他呼吸起伏的位置。
“妾想真真正正做世子的人。”她在他后心口呵气如兰。
男人的腹微微僵硬。
薛兰漪的心跳也在加速,甚至可以预料此刻男人的脸色有多阴寒。
在最想退缩时,她看到了一步之遥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全家福的画像。
统共三个人。
老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端坐在前,右后侧站着的便是那个她魂牵梦绕的红衣少年。
他贯是没个规矩,趴在他爹肩上歪头嬉笑。
身后的马尾随风扬起,辫梢系着亮晶晶的银铃儿。
仿佛隔着画都能听到清泠泠的响声。
记忆中他是那样明朗的一个人,就因为官场波云诡谲,而变得如此孤清吗?
薛兰漪方才闯进门时,其实就见他缄默着负手观画。
莫不是因为老国公爷三年前撒手人寰,他被家人抛下才显得如此孤寂。
薛兰漪如是揣测着,踮起脚尖吻了他的耳廓。
蜻蜓点水般徐徐往下,柔软的唇最终贴上了他的耳垂,“郎君不会再孤零零的了,妾会长长久久陪着郎君,此生不弃。”
最后四个字比三月春风还要柔,绵绵吹进了魏璋的耳朵。
魏璋瞳孔微缩。
须臾,神色更冷,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拽到了身前。
他的拇指顶着她的下巴,迫她扬起头来,利刃般目光看进她眼底。
他看得极深,她快要窒息。
窗台上,蜡烛的火苗被风吹得不停变换方向。
烛光交替照在两人脸上,照出她眼中的拳拳情意,和他眼中的防备探究。
他的大掌越收越紧,薛兰漪视线越来越模糊,眼见火光就要熄灭,重新回到一片漆黑。
薛兰漪的手虚弱地搭上了他的虎口,拉着他抚上她心跳的位置。
“妾心如磐石,不可转矣。”声音断断续续。
然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次强有力的心跳,送进魏璋掌心。
多么可笑的讨好之辞。
魏璋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指骨蜷回。
“别离开我!”她双手坚定地抓住了他的指,“我想要你,只要你……”
风停了,微弱的烛光最终全然偏向了她。
周围一切,包括魏璋都被吞噬进了黑暗中。
只有她身上披着温柔的光晕。
她自下而上望着他,鬓发微湿贴着清瘦的脸颊,一汪春水中只映出他的模样。
根本就是一朵菟丝花,离不得人。
连呼吸都紧缠着不放,每一次起伏,心尖便蹭着魏璋的指腹。
那是和他的指温截然不同的滚烫。
空气在缓慢流动,微醺。
下一刻,如玉长指捻住了亵衣边缘那抹不一样的温度。
他们俩在少年笑意明媚的画像前行了初次……
薛兰漪以为昨夜她将心剖给他看后,他们的关系可以贴近些。
可是,没有。
若说魏璋从前待她只是冷淡,今早更无端生出了厌烦和避忌。
薛兰漪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柳婆婆看出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腕,“姑娘莫急,哪有一口吃成胖子的道理?世子准姑娘入国公府,那就是对姑娘上心了呀。”
薛兰漪当然知道深渊底下的人想要够到一片云彩,何其困难?
不过是争一个来日方长罢了。
“无妨。”
长睫轻颤间,她已不见伤神之色,默默收捡了一地狼藉,往书房去。
柳婆婆瞧她身子虚软,就跟了上来。
“妈妈……”薛兰漪顿住了脚步。
昨儿夜里闹得太凶,书房里实在不堪入目,尤其那幅画因动情时被她……
薛兰漪耳垂微烫,“劳烦妈妈先去置些蛤粉过来。”
“蛤粉?”
蛤粉多大用来作画,他们这个院落里都是贱籍,谁还会舞文弄墨不成?
柳婆婆摆了摆手,“院里不曾置办过蛤粉,姑娘要那些读书人的玩意儿作甚?”
薛兰漪没答,卸下一对珍珠耳环给了柳婆婆,“妈妈把此物磨成粉,用温水和得稠稠的送来书房即可。”
“这……”柳婆婆看她不着钗环的模样,有些为难。
虽说世子从不短姑娘的吃穿用度,但确也不会细致到关注姑娘家的贴身所需。
所以,像亵衣、亵裤、月事带这些贴身物件儿常常得拆了旧衣服自个儿缝制,钗环也是,一支素银簪一对珍珠耳环戴了快有三年了。
姑娘脸皮薄不肯主动要,世子事忙,也从未注意过。
“若再碎了这对耳环,姑娘明日素面朝天去国公府,岂不招贵人主子们的笑?”
“妈妈去罢。”薛兰漪很坚持。
柳婆婆只得照办,待到调好珍珠粉,推开书房的门。
一束日光刚好照在墙壁的画像上。
少年的红衣溅满了粘稠的液体,眼角残留着从自上方潺潺流下的泪痕。
整副画卷更全是指甲印,还有丝丝不易察觉的血迹,光看着都觉得疼。
“姑娘受苦了。”
薛兰漪没应,专心致志半蹲在墙壁前擦拭污迹。
柳婆婆忙将盏和毛笔递给了薛兰漪,“姑娘要补画吗?这画折损成这样,怕是宫里的能工巧匠也补不好的。”
“可以的。”薛兰漪的声音很轻,也很韧。
若非昨夜身子不能自控,她绝不想心里的少年受任何污秽侵蚀,画也不行。
她悬腕提笔,蘸了珍珠粉。
宣纸上擦不掉的污点在她笔尖变成了一片片百合花瓣。
少年在飞花中,重新熠熠生辉。
而珍珠的光点又折射在姑娘脸上,似在温柔轻抚她嘴角眉眼的紫痕。
她虽伤着,却脊背笔直,白皙玉颈似天鹅,端得一副好姿态。
柳婆婆一时想到了“郎才女貌”四个字,奉承道:“姑娘从前在大户人家伺候过小姐吧?一看就是当过大丫鬟的人。”
薛兰漪笔尖一顿。
柳婆婆继续自顾自道,“我远房兄弟也在镇国公府伺候过大少爷,沾染过贵人气儿,就会时不时拿腔作调的……”
柳婆婆话到一半,舌头打了个滚,“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说姑娘学贵人主子学得真好。”
薛兰漪莞尔。
她知柳婆婆并无恶意,没打算计较,一边小心翼翼抚平被扣皱的画卷,一边问她:“原来妈妈识得镇国公府的大公子?全家福里怎不见他呢?”
这画上提着“人齐福至,阖家团圆”八个字,圆满之意明显。
可分明少了一人。
“我一个糟老婆子哪懂大户人家的门门道道?不过,就算寻常人家手心手背还分个亲疏远近哩。”
柳婆婆想了想,又道:“我听我兄弟提过一嘴,大公子未过门的妻三年前死了,之后大公子便离了盛京伤心地,直到近两日才归京,会不会因此和国公夫妇关系疏远了?”
“大公子的未婚妻过世了?”
薛兰漪明日就要进国公府,担心犯了什么忌讳,总得多了解了解。
“也算不得未婚妻,听说人死以后,大公子还是执意把人娶回去了。”
柳婆婆说到这,眼中尽是惊恐。
“说起来大公子真是个怪人,他与亡妻本是青梅竹马,先皇早有意赐婚,这大公子非要自己登门求娶,据闻是年年登姑娘家的门,一求一个不准。”
柳婆捂嘴轻笑,“说是有一年春天,大公子在花园里松土刨根捣腾了一夜,不知哪来的信心说这次必能成。
当夜拉着我兄弟演练如何求娶,反反复复地盘问:若是求娶成功了,牵人家姑娘的手,人家会不会觉他孟浪,又不肯嫁了?”
薛兰漪不觉轻笑,“倒是个妙人。”
“哪里妙了?以我老婆子瞧就是国公夫妇对他不上心。”柳婆婆撇了撇嘴。
薛兰漪不明所以看向柳婆婆。
柳婆婆贴在她耳边嗤笑:“正经大户人家的少爷哪个身边不配几个通房?
大公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连自个儿媳妇的手都不敢碰一下,若真到了圆房时,岂不是心疼得舍不得进去……”
“妈妈!”薛兰漪慌忙站了起身。
腹底的痛楚同时汹涌袭来。
昨晚身后男人毫无征兆的闯入浮现在脑海里,皮肉层层撕裂的痛光是回想就已面色苍白,呼吸短促。
她扶着画,缓了好一会儿,断断续续地吐息,“莫要说荤话!”
她虽不识得大公子,但真心之人总不应被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反复嘲弄。
“以后都再别说了,若被上面主子听了去,能有妈妈的好?”
“是啊是啊,咱们这些市井婆娘口里都是些要砍头挨板子的腌臜话,不像有些人明明是从窑子里出来的,偏学什么高门贵女装清高!”
院子里,厨娘燕春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扯着嗓子隔空骂。
头上巴掌大的金簪晃得人眼花缭乱。
“你爱装腔作势也罢,倒是把世子的魂给勾住啊!眼下世子还没伺候得当,又肖想起什么大公子了?”
“大公子当年可是先皇亲封的渡辽将军,他那亡妻更是贵不可言的郡主,朝堂都上得,前太子巴前巴后地喊姐姐!大公子能瞧得上你这东施效颦的浪蹄子?”
燕春骂得唾沫星子横飞,不光院子里,街头巷尾怕也听了个**不离十。
许多双眼睛藏在墙角树后,看热闹般地往书房窥探。
冰凌子似地扎过来。
薛兰漪身上的痛还未缓和,又觉周身寒簌簌的,捂住小腹,苍白的唇翕动着,“劳烦妈妈把门关上。”
她不得宠爱,底下的人捞不到油水,难免怨声载道,阴阳怪气。
三年里,她也试着跟魏璋提过把人散了。
魏璋翻阅公文的动作未停,只是眉心几不可见蹙了下:“不想用,把人撂一边就是了。”
他公务繁忙,哪有闲暇处理这等鸡毛蒜皮的琐事?
再多说,只会惹人生厌。
唯有少听为妙。
“妈妈带上门,你也出去罢。”
柳婆婆待她不错,薛兰漪没必要连累她招了其他婆子们的眼。
柳婆婆担忧地看了薛兰漪,也是无能为力,躬身把门关上了。
房间清冷下来,只剩薛兰漪因为疼痛而短促的呼吸声。
她虚软地顺着墙壁滑坐在了地面上。
冰冷的青砖贴着腿心,让灼痛缓解许多。
屋外骂声远了些,但还源源不断往耳朵里涌,在空寂的房间里久久不散。
她闭上眼,仰着头忍下疼痛的泪花。
许久,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拂过脸颊,雨后初霁的清新,隐有花香流淌。
她艰涩地撑起眼皮,侧目望去。
是后窗台上那盆百合花推开了窗扉,快要绽放的蓓蕾俏皮地探进窗户缝,花瓣轻颤。
似是总爱躲在窗外吓唬她的少年在咯咯发笑。
这盆花就是她明日打算送给少年的生辰礼。
也是魏璋带她回京那年,她找魏璋讨的种子。
她日日夜夜养着,也用了三年。
花要开了。
总会重开的。
她隐隐觉得,就在明天。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