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宣脸上颇为难堪,清了清嗓子:“按理说我没有立场毁人姻缘,阿璋他也不是坏人,只是……他还不懂如何爱人。”
魏宣眼盲心却不盲,他能感受到弟弟对这位姑娘不是全无情义,但弟弟独来独往惯了,言行举止难免伤人。
魏宣也是不想他们将来造就如他一样的悲剧。
或许可以缓缓相处一段时间,再决定将来。
“姑娘还是要慎重些,若是没选对人,于女儿家将万劫不复。”
魏宣听她无动于衷,默了默,喉头些微发涩:“譬如我于内子……”
薛兰漪万没料到他会拿自己举例来劝她。
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满心的悔恨和愧意,甚至尾音些许哽咽。
他有什么对不起亡妻的地方吗?
薛兰漪总觉得他不像负心之人,便问:“倘若时光倒回,大公子可还愿重新邂逅昭阳郡主?”
“自然。”魏宣没有任何犹豫。
薛兰漪莞尔一笑,“所以,我也有答案了。”
人总是这样劝别人容易,到了自己就会不撞南墙不回头。
她魂牵梦绕了许多年的人,不管结局是喜是悲,她都要看到一个结果。
若是中途退缩了,一定会在余生某个时间后悔当初为何不多走一步,也许墙的另一边不是悬崖,是繁花似锦的盛春呢?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亦甘愿承担一切后果。”薛兰漪话音是清醒的。
魏宣有些意外,而后释然轻笑:“我明白了。”
这姑娘和他的性子倒有些相似,都是不听劝的。
“罢了,若姑娘改变主意,可以随意找我。”魏宣将自己的令牌递给她。
薛兰漪双手接过。
令牌上还压着个鼓囊囊的小荷包。
“这是养百合的肥料。”
魏宣曾亲手种过一院子的百合,他清楚什么样的肥料能让百合开得最盛,“那就预祝姑娘种出自己想要的花。”
他颔首示意,杵着盲杖离开了。
身影明明很高大,又佛风一吹就倒似的。
他去的方向是镇国公府的后山,据闻昭阳郡主就葬在那儿。
薛兰漪想起方才接物时,看到大公子袖口有被火苗燎过的痕迹。
初次见面时,也是这般。
想来他日日都会祭拜昭阳郡主,也许会靠在她的墓前或是抱着她的灵牌,将每日所见所闻与她细细地道。
一个人背负着两个人的人生,背影才显得如此沉重吧。
“他能做什么对不起夫人的事呢?”薛兰漪想不通。
柳婆婆刚好送帕子过来,搀扶着姑娘道:“姑娘可知道先朝变法之事?传闻昭阳郡主跟这群乱臣贼子关系匪浅,所以变法失败后被判了刑。
大公子单刀赴会去救呢,听说人都已经救出来了,结果郡主受了伤,大公子不过去取了个水的功夫,回来时郡主已经被不知是野狼还是兵痞给扒了,说是血肉模糊肠穿肚烂躺在湖边,死得那叫一个惨呐。”
薛兰漪听着汗毛都竖起来了。
谁能接受爱人这般面目全非惨死在眼前?
“此事也怪不得大公子。”
“谁说不是呢?他这样手握重兵的人,忤逆了圣上的决裁,自己也没落得好。”
柳婆婆唏嘘道:“大公子回来时,自己也受了重伤,圣上授意不许医治。
大公子拖着伤整整挨了十五日,又是在夏季,皮肉都烂了,府上只敢用清水濯洗,啧啧啧,听说大公子的眼睛就是那时候没的。
这倒罢了,他后来又执意娶昭阳郡主的尸体过门,引得圣上猜忌更重。
为了公府其他人不受牵连,他就自请去了边境,说是戍边,其实和流放差不离。”
“真是重情重义。”薛兰漪感慨。
柳婆婆不以为然摆了摆手,“但我老婆子嚼一句舌头哈,若真如此情深,当初身子骨不成的时候,何不随昭阳郡主去了?”
“那必然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事需要他撑着。”
没有人比薛兰漪更清楚活着比一死了之要难千万倍。
能于万念俱灰时,固守初心才更叫人钦佩。
薛兰漪望着魏宣磕磕绊绊的背影,不知何来的勇气叫了声“大公子!”
魏宣摸索着转过身来。
薛兰漪遥遥朝他招手,“我想郡主得遇大公子,一定此生无悔。”
这话大不敬,可她还是想说。
她觉得那个能为天下女子取缔穿耳律法的郡主定非计较尊卑之人,所以她的语调格外轻快。
“此生无悔”伴着清风吹得很远。
也吹进了另一个人耳中。
同一时间,魏璋恰从薛兰漪身后的回廊绕过,听到了她的此生无悔。
寻声望去,恰见她站在一束日光下,发间银簪熠熠生辉,轻盈的裙裾飞扬似蝶舞。
与平日里权衡利弊谨小慎微的模样截然不同。
是张扬的,炙热的。
魏璋负在身后的手微蜷,须臾,转身离开。
“世子回来了?”
薛兰漪总能轻易地察觉到那一丝冷松香。
她回过头来,本是笑着,可见魏璋面色沉肃,便也敛了笑,颔首垂眸,屈膝以礼。
一朵乌云遮住阳光,她身上的光晕消散了。
魏璋侧目略扫了眼黯淡下去的她,没有回应,进了书房。
生辰宴、纳妾、袭爵诸事缠身,魏璋从老太君那离开后,就没有停下过脚步。
此时,书桌上又堆了高高一摞公文等着处理。
他坐在光线昏暗的书桌前,文书遮住了他的脸。
书页滞涩的翻动声回荡着,速度缓慢而机械。
他任职的都察院里,事情又繁又杂,偏生下面几个监察御史都是言语啰嗦之辈,公文折子上的字又多又密。
魏璋半晌也没看到重点,索性合了折子,令随从:“青阳,把明日筵席的菜单送来我过目。”
公府里,老太君常年只守着崇安堂闭门不出,世子身边又无其他知心人帮衬,常常需得内外兼顾。
明日宴会皇权贵胄云集,菜单自然马虎不得。
只是……
随从青阳窘迫地观察着魏璋的神色,“方才经过后厨,管事已将菜单给世子过目了,世子也已下了对牌。”
“……”魏璋屈指攥着文书扉页,“那把礼单送来。”
“世子方才不是已经令人去库房清算了吗?”青阳话一出口,立刻垂下头。
世子做事向来有条理,最忌讳旁人多嘴置喙。
“属下知罪。”他紧张地拱手,手心汗涔涔的。
魏璋难得并未责罚,抬了下手指,“备水,沐浴吧。”
“喏!”
一盏茶后,里间热腾腾的水雾升腾而起。
魏璋仰头靠在浴桶边沿小憩了片刻,才稍微解了乏。
可很快,鼻间钻进一股让人心烦的沉香。
“以后莫要再焚沉香。”魏璋很不喜欢这样厚重的味道。
“喏。”
耳边传来一道温软的女声,伴随而来的是珠帘被挑起的撞击声。
薛兰漪其实并未焚香,只因她知魏璋右腿有疾,一到阴雨天,那种从皮肉里透出来的痒意,隔靴搔痒般会让人坐立难安。
于是,她在四合院里日日点着祛湿的沉香,虽不能治他的腿疾,但他每次来时,起码能略缓解些。
沉香熏久了,薛兰漪身上自然而然时时带着这种味道。
她走进内室,下意识看了眼他右腿浅浅的疤痕。
从前她不敢问他伤势,今日听崇安堂母子三人的对话,方知这腿疾是幼时摔进洼地导致的。
可能没有悉心照料,残留了淤血,才会留下隐疾。
薛兰漪有些出神。
魏璋睁开眼时,恰见她担忧的目光落在他腿上。
他将腿沉入水中,涟漪遮住了疤痕。
薛兰漪的视线失了焦,才意识到自己正一瞬不瞬盯着男人的下半、身。
此时的魏璋身上只覆着一条毛巾,上半身赤、裸着,虽水雾缭绕,却挡不住蕴着蓬勃力量的身躯。
她双颊一红,撇开了视线。
明明不敢不愿不想见,又偏要虚情假意地黏上来。
魏璋轻笑一声,继续闭眼小憩,“出去吧,可别怠慢了兄长。”
耳边并未传来远去的脚步声,反而手背沾染了一点凉意。
他防备地撩起眼皮,薛兰漪正半蹲在浴桶前,握着他的手,用打湿的绢帕擦拭他手背上的小红疹,“这是薄荷水,最消瘾疹。”
魏璋蹙起眉心,防备更甚。
薛兰漪专心致志帮他消疹,并未注意到那人复杂的神色,“世子还是莫要再沾笋汤为好。”
她记得魏璋是沾不得竹和笋的。
每年春笋繁茂的季节,少不得误触,身上便会起疹。
有次情况严重,还高热了三日。
怎么方才在崇安堂,大家都说魏璋和大公子一样爱喝笋汤呢?
他从未跟旁人提起过自己的隐症吗?
“痒不痒?”薛兰漪吹了吹他手背上发烫的疹,如兰气息拂过。
断断续续,绵绵柔柔,带着湿意。
很痒。
魏璋指尖微颤,要抽手。
可她与他掌心相贴,比他小了许多的手握住他的大掌,似乎格外有力。
他抽不动,僵直的,任她摆弄。
薛兰漪沿着他的手掌、手臂到脖颈,擦拭往外冒的小红疹。
幸而薄荷水用得及时,疹子消得快。
可她挪步到魏璋身后时,却感受到他的气息比平时要烫。
难道发热了?
薛兰漪指尖挽着绢帕帮他擦拭额头退热,一边道:“世子总将自己的喜恶藏在心底,去顺应旁人的喜好,旁人不会多在意世子,只会更忽视世子的感受,最后受伤的只有世子。”
柔声吹进魏璋耳朵里。
他猛地抬眼,薛兰漪就在他头顶上方。
隔着氤氲雾气,薛兰漪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隐怒。
那是一种随时能将人撕碎的强势力量。
薛兰漪害怕。
可又想他为什么会怒呢?
答案显而易见。
她鼓足勇气道:“妾只是想说,这世上并非无人在意世子,还有妾啊,妾在意世子的康健,在意世子的喜怒哀乐,世子何不试试把心打开……”
“你觉得,你很懂我?”魏璋打断了她,声音冷得不容靠近。
山峦之巅的人是不需要别人懂他,更忌讳别人懂他太多的。
“不懂。”薛兰漪摇了摇头。
魏璋神色轻滞,却听她又道:“但我想懂。”
山峦之巅,也未必一定要做孤家寡人。
她想陪他。
她俯视着他,眸色温柔而坚定。
水雾蒸腾,时薄时浓,湿了她的长睫,涤净了她的双目。
她的眼好似琉璃澄澈,如此近的距离,呼吸交缠着,魏璋也看不到任何杂质。
她的眼里只有他,唯有他。
风吹不走,雾笼不住。
魏璋搭在浴桶边沿的手微扣。
她鬓发上一滴水珠恰落在他眉心,湿热感渗进了血液中。
有什么东西在血脉里涌动,胸口在起伏,呼吸变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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