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夕阳透过百叶窗，在冰冷的地面上切割出几道狭长的光带，光尘在空气中无声浮动。
零辉的休息室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冷清。
一张硬板床，一个衣柜，一张办公桌，桌上除了整齐摞着的任务报告和几支笔，便只有一本摊开的本子。
靠墙的柜子里塞满了标注着编号的档案盒，都是他过往任务的记录，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带有个人色彩的物品。
少年黑发有些顽固的凌乱，几缕碎发垂在他苍碧的眼眸前，被他随手拨开。一身玄色修身劲装更衬得他身形清瘦挺拔。
他接过林无雪手上的玉瓶，轻放在桌上，把那本日程本拿起，递到林无雪面前。林无雪抬眼看他，琥珀色杏眼透着几分疑惑，没有立刻接过。
“你定一下就诊时间，”零辉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我会根据你的安排调整日程。”
林无雪这才接过日程本，两条麻花辫顺着肩膀滑落，淡艾草绿发绳轻轻晃动。
零辉的视线从晃动的发绳落到她指尖，见她动作仍有些迟疑，杏眼扫过那些塞得满满的档案柜。
“没有保密的内容。”他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淡淡补充了一句。
闻言，她才稍稍放心，低下头仔细翻看。可只翻了一页，她的眉头就轻轻蹙起。
越往后，她的脸色愈白。
他的时间被训练、任务、复盘、巡查塞得密不透风，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连用餐时间都压缩得极短。
这日程密得令人窒息，透着一股不管不顾近乎自毁的疯狂。
就好像……在赶着赴死。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抬起头，声音滞涩：“你……可以多爱惜自己一些。”
零辉沉默地看着她，房间里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身体的极限，也比谁都明白这具残破躯壳最终的归宿。
再怎么沉溺于她带来的短暂温暖和关切，他也知道该在何处止步。
“林医师，”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淬了冰的平静，“我，只是一把武器。”
“我可以答应你，配合治疗。”
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也是他苍白而无力的承诺。
“但也请你答应我——”
他抬起眼，苍碧色眸子里沉淀着化不开的晦暗与近乎哀求的决绝。
“不要把我当作‘人’来看待。”
——
零辉的话像冰冷的锋刃，剖开他自己，也试图划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但林无雪没有接那柄刃。
夏末傍晚的凉风轻轻拂过百叶窗，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她只是静静望着他，目光温和依旧，并未因他自贬的言语而起丝毫波澜。
她看得见他眼底那片荒芜的战场，理解那片深埋的自厌与恐惧。
那是一个被伤痛彻底侵蚀过的人，最笨拙也最正常的自我保护。
“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一切，会觉得疲惫，想要放弃，甚至讨厌自己……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声音轻柔，却有着不容忽视的穿透力。
“但你还能用意志一次次把自己从深渊里拉回来。”
“你已经创造了一个奇迹。”她望入他眼底，语气柔和却笃定。
“作为你的医师，我为你感到骄傲。所以，我想邀请你——”
她将“邀请”二字咬得清晰而郑重，“给这个奇迹一个明天，不要急着为它写下结局。”
“路我们可以慢慢走，伤可以慢慢治。”
“试着……不要再那样逼迫自己了，好吗？”
她的询问不是要求，而是一种等待。
仿佛只要他点头，面前这条孤寂了太久的道路，就能透进第一缕晨光。
“……奇迹？”
零辉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挤出这个词。
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近乎本能地对这份肯定的排斥与恐惧，“不存在那种东西。”
可否认的话语说出了口，身体的反应却背叛了他。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正失控剧烈地搏动，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肋骨，声音大得他几乎怀疑她也听得见。
所有的挣扎都化作一种近乎疲惫的妥协，他绷紧的肩膀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默然片刻，他低声开口。
“我……需要做什么？”
——
林无雪心中悄然松了口气。
没想到，他竟会这么轻易地，甚至可以说是顺从地问出这句话。
她并未将这份意外表现在脸上，只是顺着他的话，“首先，是‘约法三章’。”
她抬起眼，神情恢复了几分主治医师的权威。
“第一，你每日所有的训练课程，内容和强度必须提前让我过目确认。过量或不当的训练，一律禁止。”
“第二，”指尖划过那些标注着不同危险等级的外出任务，“所有外派执行的任务，无论等级，出发前必须告知我具体内容和预估风险。我有权根据你当下的身体状况，建议你拒绝或申请调整。”
“第三，”她合上日程本，目光落回他脸上，语气不容商量，“你需要每周固定一次到八斋舍找我复查。我会全面评估你这一周的灵息稳定情况，不能再像这次一样，等到问题爆发才被发现。”
“能做到吗？”她看着他，等待他的回应。
零辉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垂着眼眸，凌乱黑发下的阴影遮住了他部分神情，视线落在自己被千机线缠绕的手腕上。
跑不掉。
就在林无雪以为会等到更长久的沉默，甚至是委婉的拒绝时，却见他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嗯。”
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落在了寂静的空气里。
这个简单的音节让林无雪心中满意，她看着他那副依旧没什么表情，却莫名透出些许乖顺的模样。
唇角微微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如果你能好好遵守约定，一周下来都做得很好……”
用带着些许诱哄般的语气说道：“我会给你奖励。怎么样？”
看来是真的很怕他又要跑了，哄小孩的招儿都用上了。
零辉看着她，心里有些复杂，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更像是一种放弃了思考的放任。
“……随你。”
这默认般的回应，让林无雪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真好说话。
她自然地从袖中的药囊里取出了一个造型别致的猫爪状香囊。
柔软的浅灰色细棉布，内里似乎填充着饱满的药材，捏上去微微鼓起，透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实在感。
“这里面我配了些宁神花、静心草，可以安抚灵息。”她将香囊递过去。
“算是我预付的‘奖励’，放在枕边或随身带着，对你晚上的灵息稳定和睡眠有好处。希望你这一周能睡得好些。”
零辉显然愣了一下，目光骤然定格在那个香囊上。
房间里的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记忆如同幽潭底部的气泡，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
也是这样一个带着药香的午后，阳光暖得让人发困。他还是那只不通人言的黑猫，恹恹地蜷缩在她轮椅旁的软垫上。
黑猫形态的第一次“月归咒”发作，他基本彻夜无眠，整只猫精神萎靡。
她放下手中的医书，低头看了看他，操控轮椅移近了些。
纤细的手指带着令人舒适的微凉，轻轻揉了揉他耳后的绒毛。
“昨晚又没睡好吗……”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得想个法子……”
过了一会儿，她找来了一些布头和药材，就着午后的阳光，低头专注地缝制起来。
针线在她指尖穿梭，动作不算极快，却细致稳妥。
他当时就趴在一旁，半眯着眼，看着那半猫大小的物什在她手中逐渐成型。
是一只能看出小小鱼尾形状的“小鱼干”香囊，用的还是他当时皮毛一样的黑色布料，上面用银线绣了几片细细的鳞片纹路。
她仔细地将捣好的安神药材填进去，最后收口，递到他面前，轻轻晃了晃，引得那“小鱼干”在他鼻尖前微微晃动，散发出清苦安宁的香气。
“喏，给你。”她眼里含着笑，“闻着这个味道，或许能睡得安稳些。”
那是他沦为非人形态后，收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礼物。
他当时只是用毛茸茸的脑袋，极轻地蹭了蹭她的手腕，然后抱着那枚带着她指尖温度的小鱼干香囊，陪着她看医书。
即便后来他变回人形，仓惶逃离，那枚早已失了药效，变得干瘪的小鱼干香囊，被他下意识地紧紧攥在手心，一同带入了茫茫山林。
此后数年，那枚香囊成了他那段短暂温暖岁月的证明，被他深藏在贴身之处，从未离身。
而此刻，她手中这个崭新的的猫爪香囊，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那段被他死死封存的记忆闸门。
他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
阳光的温度、她低垂的眉眼、针线的走势、药材的香气，甚至自己当时那份笨拙的欢喜……都一一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怔怔地看着那只递过来的猫爪香囊，目光像是被烫了一下，又飞快地垂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情绪哽在那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房间里很安静。
林无雪递出香囊的手没有收回。
她看到了他瞬间的僵硬和飞快垂下的目光，以及那滚动的喉结。她不确定原因，但没有催促。
最终还是没有抵过内心的渴望，零辉终于伸出手，指尖碰触到那个柔软的药囊。
熟悉的清苦药香传来，香囊被他握在手里，力道先是收紧，又立刻放松，仿佛怕捏坏了它。
“……谢谢。”
林无雪知道该走了，将玉瓶向他推近了些。
“里面的丹药，记得按时服用。我先告辞了。”
她转身走向门口，月白色的裙摆轻轻拂过地面。
手碰到门把时，身后传来很低的声音。
“……路上小心。”
林无雪脚步微顿，没有回头，轻声应道：“嗯。”
门轻轻合上，休息室里只剩下零辉。
他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慢慢摊开手掌。
浅灰色的猫爪香囊安静地躺在他掌心。
他低下头，用另一只手的指尖很轻地碰了碰它，然后再次握紧，抬手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那里，贴身的衣袋里，放着那枚早已干瘪发黄的小鱼干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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