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晌午时分,前往洮阳城的官路上,一辆牛车正在缓缓前进。前头拉车的黑牛似乎是不习惯这样的速度,时不时眯着眼睛打个懒散的哈欠。
而狭小的车厢内部,理应为同伴的三人氛围却有些古怪。躺在车厢前端的男人紧闭着双眼,而瘦小的孩子将自己塞到了与他相对着的角落里,时不时隐晦的朝他瞥去,眼神中隐隐带着几分警惕。一身白衣的青年端坐于中央位置,恰到好处的将两人隔开,却反而加重了眼下场景的微妙感。
车辙于转动之间发出嘎吱声,一阵接着一阵,隔着车厢木板无比清晰地传到车上三人的耳中。
没过多久,应当是车轮碾过了石子,连带着整辆牛车也颠簸了一下。原先紧闭双眼的男人眉头皱起,放于腹前的手不自觉的动了动,紧接着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陈旧的牛车顶,身下的木板不断传来震动。萧崇将头缓缓地转过一侧,在看到一片素白色的衣角时,有些混沌的大脑顿时清明起来。
他用手撑着木板坐起,皱着眉环顾一周,紧接着将目光重新落在了白衣仙人的身上。
那张昳丽的脸上还是和昨夜一样的清浅笑意,还没等他开口,就仿佛读到了他心中所想般说道:“这是去洮阳郡的路。”
萧崇紧皱的眉依旧没有松开,眼底满是猜忌:“……昨夜那药是什么?”
“就只是普通的风寒药而已。”明砚的语气平和,让人不知不觉便对他心生信服,“当然,在调配药丸时我加了一些安神的药物。萧国主近几日思虑应当不浅,自然生效的也就快了些。”
只是安神的药物?萧崇不出几个呼吸便将这句话当作是敷衍的谎言。
他也曾喝过不少安神汤,可没有一个像是那些药丸一样能立刻见效的。更何况,虽说他不懂药理,也懂得剂量与功效的关联。那几粒小小的药丸里还能塞下十几味药不成?
最关键的是……想起昨夜自己想也没想就将药丸吞下的动作,萧崇表情一僵,又萌生出了闭眼的想法。
该死,他掉下水的时候把脑袋也跟着一起伤了吗?
将心中杂乱的思绪压下,他沉吟片刻,说道:“萧某在此多谢仙师费心……只不过,仙师既然要去洮阳郡的话,那还恕我需得离开了。倒不是别的原因,而是我的目的地正好与去洮阳郡的路相反。如果不嫌麻烦的话,待会到了某棵树下将我放下来就好。”
望着他脸上真情实感的歉意,明砚神色不变,耳边却是响起了系统的机械音。
【他唬你呢。说什么目的地相反,等你把他放下去,没过多久他又调转方向回来了。】
【我知道。】明砚于心中回复,【他真的不怎么会撒谎。】
撒谎的时候眼睛直接与他平视也就罢了,里头的情绪也有些用力过猛,一看便知道是在演戏。
许久没有等来对面人的答复,萧崇将方才的话在脑子里又转了一圈,确定没什么差错之后斟酌着又要开口。只不过还没等他张开嘴,对面便传来了白衣仙人的声音。
“难道是我看错了吗?”白衣仙人眉头轻轻皱起,眼中浮现出几分不解。
“——萧国主,您不是要去洮阳郡赴宴?”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像是是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却让萧崇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景察觉到他气息的转变,如同护主的小兽般扑了过来,挡在白衣仙人的面前,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面对着男人毫不掩盖的杀意,明砚嘴角的弧度却没有一分一毫的改变,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身前孩童的脑袋。
“萧国主,你这样会吓到孩子的。”
说完,他便抬手挥了挥衣袖。还没等萧崇反应过来,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重量施加在他的双肩,死死地压住了他的手臂。
哪怕他之前已然有所猜测,但当这神异古怪的手段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时,萧崇还是忍不住心神一颤。他试着与这股力道相抗,却使劲浑身解数也无法抬起手臂,如同有人在他背上放下了千斤重的沙土。
还没有完全闭合的伤口因为他施加的力道又隐隐有崩裂开来的痕迹,下一秒,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那股重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白衣仙人拉开他的衣襟,用那双灿金色的眼睛仔仔细细的在他肩处的伤口上扫过,在确定他的伤口并无大碍后才松了口气。
“伤口才上过药,要是开裂了可就麻烦了。萧国主,你可要好好注意才行。”
背后就是车厢壁,萧崇退无可退,只能有些痛苦地发觉那缕若有若无的淡香又开始缠上了他,将他对眼前人升起的那点戒心都冲散了几分。
他先前还觉得那帮子文人在和人争论之前都要沐浴焚香只是在做表面功夫,现在居然升起了一个荒诞的猜测:熏香不会真的能在谈判中起作用吧?
他秉承着最后那点微弱的警惕性将头偏过,不去与那双眼睛对视:“你似乎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萧崇能在余光中瞥见那道白色的声音歪了歪脑袋,像是在思考,紧接着声音中带上几分了然:“啊,我记得我在昨夜就已经回答过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过路人。”
“普通的过路人?”萧崇发出一声冷笑,“那方才压着我的是什么?普通的孤魂野鬼?”
白衣仙人无奈地笑了笑:“那萧国主认为我是什么?”
“如果说我一开始觉得你是方士,那现在……”萧崇的目光落在白衣仙人垂下的银发丝之上,“我觉得你更像是仙鹤化作的精怪。”
他说出这句话后,整个牛车厢中陷入一种难言的沉默。白衣仙人似乎是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难得露出了失态的神情。
这副反应让萧崇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语气越发坚定起来:“六安河中常有仙鹤出没,而且你那天夜里从六安河边回来,明明手上一件工具也无,却能带回来一条活生生的鱼。仙鹤善捕鱼可是人尽皆知之事。至于你身边这个小童,也是你在河中捡的吧?”
他说得这番信誓旦旦,听得一旁的阿景都忍不住呆了一下。白衣仙人依旧没有回答,过了半晌,萧崇才听到了对面人压抑不住的笑声。
“噗……抱歉。”明砚捂住双唇将头侧过去,只可惜挡不住眼里的笑意。
无声地笑了好一会儿,明砚终于缓过来了些,将头转回来对上那双困惑的眼睛。
“萧国主觉得我是仙鹤化作精怪,那我便是吧。只不过,阿景可不是河里的小鱼,而是货真价实的和萧国主你一样的人。”
阿景此时也回过神来,虽然还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萧崇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眼中的困惑更深了些。
难不成他推断错了?可瞧眼前人这副样子,不可能像乡野村夫那样扎进河中徒手抓鱼啊。
可惜的是,眼前的人并没有想要为他答疑解惑的意思。白衣仙人越过他掀开前头的帘子,对着前头的黑牛轻拍两下掌。几个呼吸之后,牛车便缓缓降下速来,稳稳的停在了道路的边缘。
明砚眯起眼睛向前看去,简单判断了一下剩下的距离,说道:“估摸着再过两个时辰就能到了。”
阿景很自觉地将装有干粮的包裹从角落里拖出来,找出了自己的那份。而萧崇则是目光跟随着明砚的动作,忽得发问:“仙师对这条路很熟悉?”
明砚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说我是仙鹤化的精怪吗?成日沿着这条河飞,自然而然也就熟了。”
萧崇哽了一下,张了张嘴,却一时无法吐出什么话来,只得有些憋屈的将嘴闭上了。
明砚包裹里的干粮只是最普通的冷硬烧饼,为了赶路,他们也不便点火加热,吃起来像在嚼老树皮。只不过,车厢里的三个人明显都对自己的食物没有意见,无言地结束了这一顿有些草率的午饭。
萧崇率军征战时吃的东西比这还差一点,因此接受良好。只不过在伸手去拿水囊时,不经意间瞥到了不徐不慢进食的白衣仙人,强烈的违和感立刻如同一根刺般扎进了他的心头。
明砚的吃相与他的气质很是相符,虽说没有像士人那样将饼撕成小块,看上去却让人赏心悦目,甚至让人可以忽略掉那块简陋的烙饼。
但眼前这副场景似乎不该是这样的。萧崇皱着眉想。
这人应该要住在各种奇珍异宝堆砌出来的云宫里,吃着凡人难以想象的精脍与仙果,而不是坐在这么一辆灰扑扑的老旧牛车里。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白衣仙人抬起头来,对着他笑了笑。
“我这干粮粗糙,萧国主吃得可习惯?”
萧崇收回视线,扭开水囊的动作有些心不在焉:“行军打仗之际有的是比这更不方便的时候,放在那时,这些干粮就已经是山珍海味了。”
白衣仙人眼中的笑意更深:“那就好,我还怕萧国主填不了肚子呢。既然已经垫好了胃,那么——”
一只素白的手伸到了萧崇面前,上面放着三颗令他无比熟悉的深棕色药丸。他的眉心一跳,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向白衣仙人看去,对上了一双写满了无辜的眼睛。
“……这不是预防风寒的药么?”萧崇努力维持着自己声音里的平静。
“是啊。”明砚回答得理直气壮,“可萧国主在前来赴宴的路上遇难,应当不想要一进城就暴露自己的身份,打草惊蛇吧?服下这药后,不仅可以伪装成重病之人,也能更好的熬过这一路上的颠簸之苦。”
萧崇眉心跳得更厉害了,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仙师,你们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明砚虽说有些不解,但还是回答了这个有些没头没尾的问题:“东南方向,怎么了?”
“确定不是正北的那条官路?”男人追问道。
明砚愣了愣,很快便明白了这个问题背后的意思,既无奈又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敢情这人还记着那套仙鹤化人的结论,觉得他一路跟着马车在飞呢?
萧崇有些郁闷:“那萧某不明白,仙师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
“你既然都唤我一声仙师,那我会些卜算之法不也正常?”明砚将男人的一只手抬起来,把三粒药丸倒入他的掌心,用上了几分哄孩子般的语气,“萧国主还是尽快服下吧,再拖晚一些,怕是要天黑才能醒来了。”
萧崇的眼神因为这句话而不自觉地飘忽了几秒,随后轻咳一声,沐浴在白衣仙人的目光下顺从地吃下了三粒药丸。和昨夜一样的沉闷声音响起,明砚熟练地将他的身体摆正,转过头去轻声询问:“吃完了吗?”
阿景还没有从那三粒药丸的威力之下回过神来,闻言怔怔地点了点头,看向明砚的眼中盛满了崇拜。
仙人真不愧是仙人,这么简单就能将人放倒……
“前面就是洮阳郡,入城门时你坐到此人身侧,装作是照顾人的学徒,我下车应答便好,明白了吗?”
在得到孩童肯定的答复后,明砚揉了揉他的脑袋,看向了前方。
“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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洮阳郡外,背着行囊的过路人匆匆向前,与其余的人或车马擦肩而过。但当路过一辆晃晃悠悠的牛车时,他却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甚至在走到牛车前方后再度回头望去。
原因无他,只因坐在车厢前头的人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一身白衣的青年端坐在牛车前端,面容隐藏在帷帽之下,只能看见几缕银白色的发丝。他并没有像其他驾车人那样手拿鞭子,面前的黑牛却像是通人性一般稳稳向前,方向不偏不倚。
一路上,像他一样忍不住投以目光的人还有不少,甚至乎有几辆马车也跟着放慢的速度,供车厢里的人挑帘去看。
沐浴在众多视线之中,白衣青年却始终沉静,宽大的衣袖在木板上铺散开来,恍若鹤的羽毛。
这副引人注目的样子自然吸引了守城官兵的注意,他们对视一眼,齐齐走上前来,却在伸手去拦时不由得放软了些态度。
“太守有令,进城需例行盘查。这位公子,失礼了。”
白衣青年颔首,帷帽的纱也随之轻轻晃动:“有劳二位了。”
官兵的语气顿时更柔和了些:“公子入城有何目的?牛车上是否有货物?有没有同行之人?”
“我是名云游的郎中,此次入城是想要为病人取药。我的药童和病人就在车厢内,不过重病之人受不得惊吓,还望二位体谅,动作轻些。”
这并非是多么过分的要求,官兵并没有多想便答应下来,掀开帘子往内看去,果然看到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小童端坐在平躺着的男人身前。男人双目紧闭,面色发青,一看就是重病在身。
他们顿时放松下来,对着前头的素白身影拱手行礼:“检查无误,公子可以进城了。”
“多谢。”白衣青年侧过身来,虽说有纱布遮挡,但他们却仿佛可以看到那张脸上清浅的笑意,令人恍惚一瞬,“天气炎热,两位大哥执勤辛苦,要小心暑病。”
官兵同时愣住,等他们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时,那辆坐在牛车上的身影已经缓缓离去,隐没在街道之上。
洮阳郡临近江南,又有世家盘踞,皇权的动荡一时之间还没有影响到这里。街道上行商来来往往,吆喝声不断,相当热闹。明砚根据系统的指引寻到一家客舍,刚要询问店家如何寄存牛车,就听到身后的街道传来一阵骚乱声。
“快来啊!有贼人!”
明砚循声望去,正巧看见一道灰扑扑的身影粗暴地推开人群向他们跑来。
“唉呀,这可真是……”店小二低声叹道,摇了摇头。
“店家为何叹气?”白衣仙人注视着不远处的闹剧,轻声问道。
“最近洮阳城里多了不少外来人,这当街偷鸡摸狗的事也多了起来,衙门都要抓不过来了。这不,又多了一个。”店小二语气里带了几分唏嘘,“听这声音,应该是对面卖字画的铺子吧?真是奇怪,偷什么不好,偷个不值钱的字画。”
那横冲直撞的贼人推起人来毫不手软,半条街都因为他而闹腾起来。白衣仙人听完店小二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藏在衣摆下的手轻轻一划——下一秒,那道灰扑扑的身影莫名一顿,就像是失去了平衡那般狠狠扑倒在地!
人群立刻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而直到他的反剪着双手压在地上时依旧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哈!还真是恶人有恶报!”看到这一幕的店小二拍掌称快,哈哈大笑起来。
白衣青年并没有和他一样对这小贼的霉运嘲讽,只是微微一笑,在店小二的视线之外张开手,接住了飞回来的一缕无形的风。
而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与他曾有过“一箭之缘”的青年望着那道素白的身影,略微出神。
立于他身旁的小厮好奇地问道:“公子,您在看什么?”
男人收回视线,像是随口一答。
“看一只……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鹤。”
最终选择了将两章拼在一起发出来[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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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入城[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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