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逃。
太阳之都灯火辉煌,贫民窟的影子散落在高楼大厦之间,她像一只小老鼠,窸窸窣窣地窜过纸板与泡沫堆砌的迷宫,跑过横流的污水和拥挤的人群,垃圾相互拥抱,一半堆成街角的小山,一半堆成了水沟里的岛。
白日的烈阳像一把刀子,在每一个居民的脸上刻下深深的刻痕,它在她的脖子上流连徘徊,滚落的汗珠倒映着寒光。
“玛丽、玛丽。”
不停的有人呼唤这个名字,这世上叫做“苦涩”的女孩实在太多。
老鼠跑得更快了。
救救我啊,她呼唤,救救我。
她又想起了他,那个把她从牛棚和绞索里拯救的女人、那个蛊惑她继续沉沦在活着这个泥潭里的天使,穿着破烂的孩子踢飞了被遗弃的塑料瓶,破败的矮墙落下碎裂的砖头。
但生命救不了生命,她的声音传递不到天国。
可我想活着。风从她的嘴巴和鼻子里灌进她的身体,她感觉自己即将死去;又感觉自己拥有无尽的生命力。
高架桥的影子砍断了天空,又向大地虎视眈眈。
“梅塔特隆。”影子说,“他的名字。”
“梅塔特隆。”她呢喃。
“好孩子。”影子说,“他会来的。”
梅塔特隆站起身,环视这座矗立在世界最高处的大圣殿。
黄金、白玉不过是它的基石,生命、光辉也不过它的妆点,世上万族最珍贵的事物被凝铸成了神的御座,至高至圣者的力量如同水流,从祂的衣摆下,顺着阶梯一层层地流淌。
每一层阶梯上都有着天使。智天使翻动着书页,唱诵念和;座天使穿着整肃的戎装,垂首扶剑;再往下,更有无数不同阶位的天使和圣徒,或站或坐,或演奏,或歌唱,或祈祷、冥想。
他们都穿着白色的麻衣,背负着洁白的翅膀,神情安宁喜乐,一片茫茫。
御前天使缓步走下台阶,跨过光雾,把大圣殿永不停息的赞颂声抛在身后。
“梅塔?”站在泉水边的炽天使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有一些事,”梅塔特隆答,“你能帮我驻守一段时间御座吗?”
尚达奉皱起眉头,他走到梅塔特隆身边:“你又要去地上?父神和米迦勒都希望你不要在这时候离开天国。”
“我必须去一趟。”梅塔特隆道,“我的心无法静下来。”
“这也许这就是你的心在劝导你。”
“那就随它劝导吧。”
尚达奉低下头,头上的花冠似乎也心事重重:“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梅塔。”
他穿着黑袍,深邃的色彩也掩不住他身上的清澈,梅塔特隆有些无奈,他叹了口气:“不,我没有……我不会生你的气。”
尚达奉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观察梅塔特隆的表情:“是的,你不会生我的气,”他有些难过道,“可我情愿你生我的气,梅塔,你看不见我,所以我怎样你都无所谓。”
”尚达奉阁下。“梅塔特隆道,“不要永远只低头看着脚下的方寸之地,从世界的维度来看,这些都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事?喜悦是小事、悲伤是小事、爱是小事?如果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还要去地上呢?”尚达奉道,“你为地上的痛苦和眼泪而奔波,为什么不愿意回头看一眼你的兄弟的眼泪和痛苦呢?”
梅塔特隆又想到了大圣殿,世人孜孜以求的财富与生命,也不过是其中供人踩踏的台阶。
“我的兄弟拥有的还不够多吗?”梅塔特隆反问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们流泪和痛苦?”
尚达奉认真地看着他:“宝石,黄金,这些都比不上神的歌者。”
梅塔特隆微微阖眼,那一直纠缠他的疲惫又一次抓住了他,即便他才刚刚走出了神的圣殿。
但他很快地又重新恢复了炽天使应有的容光焕发,语气变得严厉:“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尚达奉,别沉迷于那些不属于你的记忆,世界早已不是蒙昧的稚子,你不能把自己困在过去的伊甸园里。”
他看着面前沮丧的年轻天使,他叹了口气,声音到底是和缓了下来:“记住那句话:过去的已经过去,死去的也已经死去。”
披着黑袍的堕天使像一团凝结的影子,他走了进来,掀开自己的兜帽,露出一张苍白而可怜的面容。
“亚列?”阿斯莫杜挑了挑眉,“看来沙利真是不好对付,路西法只能让你来应付我。”
他正在魔法阵里无所事事。路西法、拉斐尔连同他自己,都是钻空子的好手,他是为数不多不需要人类的契约也能离开火湖的魔神,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在距离火湖这么近的潘地曼尼南,他如果不想被逮回去,就必须待在魔法阵里。
“他不好对付,您难道就好应付吗?我自觉没有这个本事。”亚列笑盈盈道,“陛下要考虑的事太多,每天都要防着萨麦尔大君把潘地曼尼南拆了,最近还多了个小号的利卫旦——现在沙利叶又来了,我看他又得头疼上一段时间了。”
阿斯莫杜皱眉:“他最近又开始头疼了?”
“那只能问亚德拉美勒克,他眼睛最尖了。”亚列走到恶魔身边,“我只是开个玩笑,你们怎么都这么爱认真?”
恶魔看着自己面前这个满脸纯真与无辜的堕天使,无奈地举起手:“饶了我,祖宗,请有话直说。”
“据实以告?”
“尽力而为。”
“那算了,”亚列笑道,“还是让我对您据实以告吧。”
他随意地走了两步:“那一位应该已经快要到人界了。”
孩子气的堕天使亲昵地趴到了阿斯莫杜背上,下巴放在恶魔的肩膀上:“他可真好对付,一个人类的女孩,就足以捉住他。”
“……我以为你们多少还在乎米迦勒与拉斐尔他们。”
“在乎啊,怎么会不在乎呢?”面对阿斯莫杜转过来的目光,亚列的笑容更加真挚了,“您看,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个堕天使参与进去,人类自己犯了罪,一个纯洁而无辜的女孩受到了侮辱,我们神圣的施助者梅塔特隆大君向她伸出了手,把她从那水深火热的境地中拯救出来……多么美好又标准的一次显圣。”
“话说回来,圣迹又怎么能没有恶魔?”亚列抚摸着阿斯莫杜的面颊,“不能是您,谁忍心让您去干这种事?只是恰好,那位连神都称赞的促狭鬼路过了人间……您还记得他吗?”
阿斯莫杜阖眼叹息:“梅菲斯特。”
“是啊,他可是个良善、热情、爱做些无用之功的好恶魔,当然会不忍心那个白鸽一样的、柔弱又不屈的女孩,被命运再次拽入死亡的漩涡里,索性当了一次热心观众——把她想要的那个名字给了她,仅此而已。”亚列笑道,“只要我们的施助天使动作够快,当然可以救下那个不幸的女孩;但如果不幸……那就到了您出场的时候了。”
“所以,你就是来帮我拉开帷幕的?”
“我还可以帮您放点出场背景音,或者在幕后念念旁白。”
“那就大可不必了。”
阿斯莫杜第一次见到作为人类的以诺,是在数千年前的黑门山下。
彼时的以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穿着破败的麻袍,大半张脸都被头发和胡须所遮挡,露出来的部分满是风霜留下的沟壑。他低头注视着流过脚面的河水,阿斯莫杜落在他面前,他便抬起头来,悲悯地望着他。
**之君不爱老迈、不爱平庸、不爱浑浊的眼睛和苦涩的心,但当眼前的人类抬起头来,山风把河雾吹散,今日的第一缕晨光投落在了山谷之中。
——怜悯我,以诺。
“怜悯我吧,梅塔。”
恶魔跪坐在天使身边,被废弃的高架桥像是一只恶兽,对着天使和怀里的少女张开了狰狞的巨口。
“我还能如何怜悯你呢,阿斯莫杜,”梅塔特隆垂目道,“真正值得怜悯的已经闭上了眼睛。”
阿斯莫杜将手放在了少女的身上,她骨骼破碎、面目全非,生机像流水一样顺着血液滴落到了地上。
“梅塔,这是这个世界。”阿斯莫杜道,“你应该接受它。”
天使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有些空,像是在寻找风、或是空气那些不能被看见的事物,最后才定格在魔神的脸上。
“依照神的律法,我不能干涉她的生死,但你可以。”
“……可是梅塔,所有的生命都会有死去的那天,你我都见证过那么多,”阿斯莫杜顿了顿,“更无辜的、更纯洁的、更值得拯救的……”
“生命又岂是可以被取舍衡量的?无论如何,我在这里了,便不该是这样的死亡。”
晚风呜咽。阿斯莫杜轻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天使那双棕色的眼眸宁静地与他对视:“那位陛下想要什么?”
“那不重要,梅塔,回去吧。”阿斯莫杜道,“记得吗?‘过去的已经过去,死去的已经死去’,我们都不要再追寻那些无法追寻的东西了。”
梅塔特隆又重新垂下目光,注视着怀里的少女。
“我相信你,阿斯。”他轻声道,“但我做不到。”
“路西法一直希望能摘下我的王冠。在他、还有他们看来,我无能,狭隘,不知足,并不配坐在与他们同等的王座上,戴着那顶属于他们兄弟的王冠。”他声音清冽而坚定,“有时我也会思考这些问题。我无法理解‘君主’这个词的含义,也无法像他们一样,理所应当地拥有与生俱来的强大与辉煌。在我看来,我只是下雨天撑伞的那个人。我无能,所以我只能撑起一把最小的伞;我狭隘,所以我只能看见下一秒便会有人在我面前被雨淋湿;我不知足,所以我手忙脚乱、东奔西走。”
“你总让我怜悯你,你也怜悯我吧,阿斯。”天使伸出手,搭在恶魔的手上,“替我拯救她,我会重新降生在人的躯体中,那时你来取走我,把我投入火湖中受刑百年。”
阿斯莫杜凝视着他的面容,过了一会儿,苦笑了一声:“米迦勒会弄死我的。”
“米迦勒不会干预你我之间的契约。”梅塔特隆摸了摸他的脸,勾了勾唇角,也忍不住开了个小玩笑,“他是路西法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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