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裹着夏末最后的温热，斜斜切进高二（7）班的窗棂。那些被玻璃滤得发柔的光斑落在泛黄的课桌上，像撒了把细碎的金箔，却在第三排的位置聚成刺目的光团——恰好罩住了讲台上那台被调成投影模式的手机。
江夏禾踩着预备铃的最后一个音踏入教室时，皮鞋跟与地砖相击的脆响，像根银针精准扎进了他教案扉页的便签纸。"09:00 准时授课"那行字被戳出个浅痕，墨迹晕开些许，倒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他摘下金丝眼镜擦拭的动作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教室后排——那里正腾起一片压抑的哄笑，像团随时会烧穿屋顶的火。
教案本摊开在讲台上，荧光笔标注的"09:00-09:05 复习上周重点"被红笔重重圈起，旁边密密麻麻记着："学生易混淆点：《琵琶行》序的时空转换逻辑""需准备板书图示：江州司马青衫的位置坐标"。甚至连黑板槽里粉笔的排列都按长短分了三摞，最上面那支削得尖尖的，恰好能写满半黑板的重点。
后排的哄笑声突然拔高，混着短视频里夸张的电子音："家人们谁懂啊！白居易要是知道后世有人拿他醉酒捞月的段子剪鬼畜......"
周跃玥的目光扫过教室时，先落在屏幕上那团刺目的光，再移到讲台边那个低头记录的身影。江夏禾的白衬衫下摆规规矩矩塞在西裤里，连被阳光拉长的影子都保持着笔挺的角度，活像根立在混乱里的标尺，。。装内袋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机械女声开始速记："噪音源：后排左数第三桌（林野、陈默、周小棠）。干扰起始时间：09:01:17，持续47秒。影响范围：摄像头覆盖区域60%学生注意力分散，后排三人肢体动作明显......"
他的声音平稳得像精密仪器运转，每个字都咬在齿间，带着理科生特有的清晰。这极致的冷静反而让哄笑弱了下去，只剩短视频里"古代诗仙秒变醉汉"的配音在教室里横冲直撞。
"哐当——"
教室门被撞开的声响比任何尖叫都刺耳。合页发出垂死的呻吟，金属扭曲的弧度里，一道身影逆着光撞了进来。黑色运动服被汗浸得透湿，额发黏成几缕贴在饱满的额角，腕间还挂着半截被拧成麻花的铁丝——那是体育器材室的门锁，此刻正可怜巴巴地挂在门框上晃悠。
周跃玥的目光扫过教室时，先落在屏幕上那团刺目的光，再移到讲台边那个低头记录的身影。江夏禾的白衬衫下摆规规矩矩塞在西裤里，连被阳光拉长的影子都保持着笔挺的角度，活像根立在混乱里的标尺，只是他眉头紧锁，目光定在周跃玥腰间的铁丝上。
"哟，江老师又在做课堂行为分析了？"周跃玥扯了扯运动服领口，声音里裹着股子野气，"上回收拾器材室，您说门锁得用正规工具，我这铁丝可没违反校规吧？"
江夏禾抬眼的瞬间，镜片后的目光冷得像刚打印出来的规章制度。他扶了扶滑落的眼镜，喉结动了动："周老师，根据《教师行为规范》第三章第八条......"
"打住。"周跃玥抬手打断他，指尖还沾着铁锈味的红漆——那是她刚才撬锁时蹭上的。她大步跨过讲台，运动鞋底碾过江夏禾精心排列的粉笔，"笑这么欢？继续啊？"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聚向最后一排。林野还举着手机，屏幕里的鬼畜视频正放到"白居易掏出手机自拍"的名场面。他后知后觉要躲，却见周跃玥抄起讲台上的板擦，手腕轻振——那板擦带着风声，精准砸在他鼻梁上。
"嗷！"林野捂着鼻子蹲下，眼泪瞬间涌出来。教室里死寂得能听见空调滴水的声音，连投影仪的风扇都在嗡鸣里发颤。
周跃玥环视全场，运动服袖口沾着的草屑随着动作轻颤："笑？下回再让我看见你们在课上玩手机，我就把这破投影仪砸了。"她的目光扫过缩成鹌鹑的学生们，最后停在江夏禾脸上，"江老师，您接着记啊？我帮您补充两条违纪行为？"
江夏禾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悬了悬，最终放下。他弯腰捡起被踩碎的粉笔，抬头时镜片后的目光软了些许："周老师，器材室的门锁......"
"修好了。"周跃玥扯了扯湿发梢，转身往门口走，"用铁丝捅的，比等后勤师傅快半小时。"走到门口时她又回头，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地面投下毛茸茸的影子，"对了，您教案上的便签纸该换了，黄纸招虫子。"
门"砰"地关上，震得窗台上的绿萝晃了晃。江夏禾望着那道消失的背影，喉结动了动，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教案边缘——那里有道浅痕，是去年周跃玥踢翻他的教案时留下的。
后排传来抽鼻子的声音，林野揉着鼻子抬头，正撞进江夏禾的目光。他慌忙坐直，却见老师低头继续在教案上写着什么，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09:05-09:20 讲解《琵琶行》第一段（补充案例：当代学生对古诗的解构现象）......"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有片叶子飘进来，落在江夏禾摊开的教案上。他伸手去捡，指尖触到一片温热——不知何时，阳光已经移到了便签纸上，把"周跃玥"三个字（那是他今早鬼使神差记下的）晒得发亮。
讲台下，不知哪个女生小声嘀咕："周老师和江老师，怎么一个像火，一个像冰......"
江夏禾的手指顿了顿，终究没把那句"物极必反"写进教案。他望着窗外摇晃的树影，喉结动了动，把刚记下的"周跃玥"三个字轻轻划掉，改成了"体育组器材管理案例"。
下课铃响得突兀，像谁失手碰翻了玻璃盏。江夏禾合上讲义，指腹擦过便签上最后一行"09:40-09:45 布置作业"，才意识到整整二十分钟里，他的预设流程被撕得七零八落。他抬眼，目光穿过浮动微尘，落在周跃玥身上——那人正弯腰替被砸的男生捡板擦，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条蜿蜒的旧疤，像被岁月啃噬过的河床。
"周老师，"江夏禾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前排学生听清，"请您随我到办公室，关于教学事故的书面说明——"
"书面？"周跃玥直起身，把板擦往他讲义上一扣，石灰簌簌落在他衬衫第二颗纽扣处，像雪落进火里，"江老师，您那套表格治不了他们。"她抬下巴示意后排，那里有个女生正悄悄把耳机塞进袖管，屏幕亮起游戏界面，"他们怕疼，不怕规则。"
江夏禾垂眼，看见自己袖口沾了灰，极轻地皱了眉。他掏出随身湿巾，沿那道白痕擦出一道湿冷的轨迹，像在给伤口消毒。"疼痛是短期刺激，"他说，"建立长期秩序需要——"
"需要让他们先学会敬畏。"周跃玥截断他的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运动后尚未平息的喘息，"您见过器材室那扇被踹凹的门吗？上周三，三个男生把篮球当铅球往墙上砸，他们不怕扣分，怕的是我拎着球追他们绕操场十圈。"她忽然笑了，虎牙一闪，"您猜怎么着？现在他们见我就立正。"
江夏禾的指尖停在湿巾铝箔锯齿边缘。他想起上周德育处通报：高二（7）班课间操缺席率下降37%，附注是"体育组周老师加训效果显著"。当时他正在修订《课堂纪律量化评分细则》，那一行小字被他划了红线，备注"体罚倾向，需警惕"。
阳光斜了角度，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在讲台边缘交错，像两条不肯并轨的平行线。后排传来窸窣声，是那个被砸的男生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周老师......我鼻子好像歪了......"
周跃玥转身，三两步跨过去，捏住他鼻梁轻轻一拧。"没断，"她语气像在评价一颗歪瓜，"下周校运会，你跑三千米，跑完就不疼了。"男生哀嚎一声。
预备铃再次响起，是下一节物理课。周跃玥拍了拍男生肩膀，回头冲江夏禾扬了扬眉："江老师，您继续您的'长期秩序'，我继续我的'短期刺激'。咱们——"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被石灰染白的袖口，"井水不犯河水？"
江夏禾没有回答。他低头在便签上写了一行字，撕下来递给她。周跃玥接过，看见上面是他工整的钢笔字："器材室门锁维修报价单（附：铁丝非标准工具禁用说明）"。
她愣了愣，忽地笑出声，把便签折成纸飞机，从窗口掷了出去。纸飞机掠过银杏树梢，被风卷着打了个旋，最终落在教学楼后的沙坑里——那里，几个男生正围着断锁的器材室打转，像一群围着伤口嗡嗡的蜜蜂。
周跃玥转身往楼下走，运动服后背洇出汗迹，像幅泼墨山水。江夏禾站在原地，听见自己教案里夹着的钢笔"咔哒"一声，滚到了讲台边缘。
窗外，纸飞机沾了沙粒，翅膀耷拉着。风一过，它挣扎般扑腾两下，终于还是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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