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我去拿创可贴。”他说着,转身就往门口走,步伐比平时快了些。
周跃玥本来想说不用,但那人已经跑远了。她无奈地笑了笑,继续收拾地上的档案。
就在这时,一本掉出来的日记引起了她的注意。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边角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用钢笔写着“江启明”,字迹潦草却有力,墨水因为年代久远而微微发褐。里面还夹着一张泛黄的教师证,照片上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有些歪斜,眉眼间和江夏禾有七分相似,只是眼神里带着股挥之不去的潦倒和颓气,胡茬在下巴上冒出来,显得有些憔悴。
鬼使神差地,周跃玥翻开了日记。
里面的字迹断断续续,记录着一些不成形的梦想:“想写本关于老街的小说,题目就叫《巷陌深处》,里面要有卖糖画的老张,修鞋的李叔,他们的故事比课本里的生动多了”“下个月发工资,带儿子去看**,他念叨好久了,说要去看升国旗,说长大了想当护旗手”“攒钱给家里换台彩电,让儿子能看新闻联播,现在的黑白电视总闪,看久了伤眼睛”……字迹那时还很工整,透着对生活的憧憬,字里行间都是对儿子的温柔。
可越往后翻,字迹越潦草,墨水也时浓时淡,字里行间的颓唐也越重。最后几页,只剩下醉酒后的胡话:“又喝多了,稿子一个字没写,愧对儿子期待的眼神,他今天还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样了”“今天去学校,听到学生背后说我是废物……其实他们说得对,我连自己都管不好”“跃跃欲试的计划很多,可酒瓶总比笔先拿起来,控制不住啊,禾禾会不会也觉得我很没用”。最后一页,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禾禾,爸爸对不起你,没成为你的榜样。”
周跃玥看得心口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都变得沉重。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何一步步被生活和酒精吞噬,看到年幼的江夏禾如何在期望与失望中挣扎。她抬头时,正好对上站在门口的江夏禾,他的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难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周跃玥有些慌张地把日记合上,指尖都在微微发抖:“这……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夏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也不知道,估计又是他某次喝多了的杰作。以前他总把东西随手乱放,酒醒了就忘了,家里的书桌上、床底下,经常能翻出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
“他总说‘明天开始努力’,”江夏禾走过来,捡起那本日记,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摩挲,像是在触碰遥远的回忆,声音沙哑得厉害,“结果明天永远是明天。直到他走的那天,那本《巷陌深处》的稿子,还只有个简单的大纲,夹在一本旧杂志里。”
周跃玥忽然懂了他的偏执。那些密密麻麻的计划,那些精确到分钟的安排,哪里是什么强迫症,不过是怕自己变成父亲那样“明天复明天”的人,怕自己也在浑浑噩噩中一事无成。他用规则筑起高墙,其实是在抵御内心的恐惧,像个小心翼翼守护着珍宝的孩子,守护着那个不被自己辜负的人生。
江夏禾从药箱里拿出创可贴,细心地帮她包好伤口,动作轻柔得不像他。然后他低头,继续默默地整理散落的档案,只是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
周跃玥踢了踢地上的纸箱,故作轻松地说:“喂,1999届的档案,我帮你分吧。我爸以前也是这届的,说不定还能找到他的记录,让你见识下我爸当年的风采——他可是篮球社的主力呢。”
江夏禾愣了愣,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重新蹲下身,继续整理档案。他把那本日记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单独的牛皮纸袋里,写上“江启明个人物品”,然后放在箱子最底层,像是在安放一段沉重的过往,也像是在给自己松绑。
那天他们整理到深夜,档案室里只剩下一盏台灯亮着,光线昏黄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混合着窗外飘进来的桂花香。江夏禾第一次没有频繁看表,只是偶尔在周跃玥分错年份时,轻声提醒一句:“这个是2001届的,你放错了。”他的声音很轻,没有平时的严肃,反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
周跃玥在整理他分好的档案袋时,无意间发现最底下藏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和日记里后期的很像,却多了份小心翼翼的温柔:“若学生出现‘拖延症’,需用‘每日小目标’引导,忌说‘你会一事无成’。”纸条边缘有些磨损,像是被反复折叠过,显然被主人经常翻看。
她抬头看向江夏禾,他正专注地给档案盒贴标签,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睫毛长长的,不再像平时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周跃玥忽然觉得,这个总是用规则武装自己的男人,心里其实藏着一片很软的地方,像被冰雪覆盖的土地,底下藏着春天,他用自己的方式,温柔地对待着这个世界,也包括曾经那个可能迷茫的自己。
“你爸……其实很爱你。”周跃玥轻声说,声音在安静的档案室里格外清晰,带着笃定。
江夏禾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周跃玥看到,他捏着标签的手指,微微收紧了,指节有些发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他以前总把我架在脖子上,去看老街的糖画。老张的手艺很好,能画出孙悟空。”语气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暖意。
窗外的月光悄悄爬进来,落在散落的档案上,也落在两个沉默的人身上,像一层温柔的纱,包裹着那些未说出口的心事。
档案室的老空调嗡嗡作响,像一台苟延残喘的留声机。江夏禾把最后一盒档案码齐,才发现腕表的夜光指针已经滑过十一点四十。比他的“夜间熄灯预算”超出了整整四十七分钟——却没有触发惯常的焦躁。他侧过头,看见周跃玥盘腿坐在纸箱旁,长发用铅笔随意绾起,碎发垂在耳际,被台灯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正低头抚平一张1999年的学籍卡,指腹在照片凹痕上反复摩挲,像在安抚一个旧伤口。
“周老师,”他轻声提醒,“门禁是十二点。”
“嘘——”周跃玥把食指竖在唇前,另一只手里晃着那张学籍卡,眼睛亮晶晶的,“你看,我爸。”
江夏禾俯身,视线掠过那张泛白的证件照——十六七岁的少年剃着板寸,嘴角倔强地抿着,眉梢却飞扬,眼神里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和周跃玥现在挑眉时的弧度如出一辙。照片下方手写着备注:篮球特长保送生,文化课需加急辅导。
“原来你文化课需要辅导的祖传基因在这儿。”江夏禾低声揶揄,语气里带着笑意。
周跃玥拿卡片轻敲他手背:“我数学后来可是考过年级第二——我爸没完成的,我替他圆了。”她抬眼,眸子里有灯火跳动,认真地问,“你呢?江老师替令尊圆了什么?”
江夏禾怔住。半晌,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巴掌大的牛皮本子——封面写着《明日计划》。纸张边缘卷翘,像被无数次翻开又合上,磨损得厉害。他递到周跃玥面前,示意她看最后一页:
2014.11.03 带夏禾去**看升旗,早4:30出发,5:46日出,预计用时……
后面是一串被水渍晕开的数字,再也看不清,只留下一片模糊的墨痕。
“那天他宿醉没醒,我自己去了。”江夏禾声音很平,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地铁第一班,日出没赶上,只看到升旗结束后的旗杆影子,很长很长,孤零零的。回家之后,我就把这张计划撕下来,贴在了书桌侧面。”
周跃玥指尖轻触那团模糊的墨迹,仿佛触到少年江夏禾站在空荡广场上的孤独影子,心里微微发酸。她忽然把本子合上,递还给他。
江夏禾下意识伸手去接,却在她抬眼的瞬间僵住。那目光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安慰,只有清澈的、不容拒绝的认真——像篮球场上最后一秒发球的队长,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决心。
“明天周六,”她宣布,语气斩钉截铁,“四点二十,校门口集合。我带你看升旗,好不好?”
江夏禾喉结动了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像落在旧纸上的第一滴雨,悄无声息,却洇开了大片颜色,在心底蔓延开来。
离开档案室前,周跃玥把那张“每日小目标”的纸条折成小小一架纸飞机,塞进江夏禾胸前的钢笔夹,冲他眨眨眼:“先飞一次,再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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