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禾面不改色,回道:“这过所自然属我二人。”
从黑市重金办的假过所,她确信一个小伍长是看不出端倪的。
伍长用手指掸了掸过所,语带刁难:“此过所虽形似真,然细细辨之,恐非衙署正颁罢?”
他顿了顿,厉声道:“看你二人形迹可疑,莫不是意图混入城中的细作!”
宁禾皱眉,正欲开口,段沉玉悄然拽了下她的袖子,而后往前半步,面含温煦之笑:“军爷此言差矣,我兄妹不过来此处寻亲,何敢冒细作之险?此过所乃江州衙署亲颁,印鉴可辨,您若有疑,不如谴人去石城衙邸走上一遭,验验清楚。正好我兄妹所寻亲人,乃郡丞李越李大人。”
伍长一听到李越的名字,脸色微变。
段沉玉笑容不变,似在替对方着想:“军爷尽职尽责,我二人自当全力配合,只是……若过所为真,军爷便是查验不善之责,恐难辞其咎。”
“军爷以为然否?”
伍长脸上青白交加。
他本欲借“疑过所”索贿,没成想这是个硬茬子。
这少年虽着粗布衣,但方才谈吐斯文,现在细细观察,更觉得气度不凡。
一看就是读书人。
这世道普通百姓可读不了书。
李郡丞莫不是真是他舅?
更何况这过所印鉴确无破绽,若真闹至衙署,非但无利可图,反招斥责。
思及此处,伍长干笑两声,递还过所:“郎君言重了,是某多心。恐误君行程,快请进城。”
段沉玉笑着接过,探袖取出碎银奉之:“军爷值守辛苦,这点茶水钱,聊表寸心。”
伍长立刻眉开眼笑,接钱后挥令戍卒让道。
二人顺利入城,宁禾看着他镇定自若的模样,好奇道:“你真认识什么李大人?”
段沉玉压低声音笑道:“自是不认得。”
“几年前随父行商,曾路过过石城,依稀记得此人名号。方才那伍长,软语难动,必点其忌惮处方效,遂故意提之。”
宁禾道:“你就不怕他真去验查啊?”
段沉玉轻笑:“他不敢的。”
去寒山寺前,他便专门让属下送来了各边戍城池的官员名册,一一看过以备其用。
石城李越,此人性子懒怠暴躁,手底下的人也都是些偷奸耍滑耀武扬威的,伍长只是想勒索钱财,犯不着真去冒险。
宁禾看着他泰然自若的模样,轻啧了声。
平日看着温和没脾气,实际上也是个诈人不眨眼的。
能言善辩,长袖善舞。
两人顺着街市走。
城内市集热闹,既有晋地商贩卖丝绸、茶叶,也有秦地商人兜售皮毛、药材,往来之人多穿窄袖衣物。
宁禾带着沈玉拐进了城南一条窄巷,巷尾有间窄户挂着“张记纸墨”的布幌。
她掀帘进去时,柜台后坐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见了她,放下手里的毛笔,眯眼打量了一会,便拂须笑起来:“是小花的徒儿吧?都长这么大了。”
这老者是她师父宁扶花的旧友,早年江湖号“判官笔”,十年前受了重伤后避祸到石城,开了这家纸墨铺,除了明面上的买卖,暗地里也帮江湖人处理些身份文书。
宁禾选择从石城往秦地,正是因张老在此处。
两人闲谈了几句,她说明来意,张老便从柜台下拖出个木盒,里面是几张熟纸、一锭朱砂,还有枚木印。
这印是按真印仿刻的,边缘做旧,故意磨毛糙,拓出来的印看着像用了多年的旧印。
张老铺开一张熟纸,提笔蘸墨,“说说打算弄个什么姓名身份,你二人是何关系,要去往何地?”
宁禾答了,轮到关系时她正想说兄妹,就听得一直安静的沈玉突然开口。
“夫妻。”
说罢,他颇为歉意地看向宁禾:“宁娘子莫怪。”
“玉只是觉得,我二人容貌不同,说是兄妹易令人起疑,不如夫妻身份来的方便。”
宁禾狐疑转头打量他。
只见少年眼底映着微明天光,澄澈干净,正静静笑看她。
她眼睫微抖,哦了一声转回脸。
张老目光在二人脸上转了一圈,笑呵呵道:“阿禾,要什么身份?”
宁禾总觉得氛围说不出哪里怪。
她木着张脸回:“就按他说的。”
张老颔首,细细书写,拓了石城的印。
又铺另一张书写,拓了秦国的印。
少顷,他提纸吹墨,“我这枚仿长安县令的印,虽不真,但应付边境检查够了,戍卒对秦地印信不熟。”
“但你们到秦地后,一定要尽快想办法弄新过所文书。”
宁禾点头应下,“多谢张老,我记住了。”
她递过三个银锭,共一百五十两,“麻烦张老弄一车绸缎,两套秦地服饰。”
张老笑着收下,“你们今晚先住后院,最迟明日清晨能办妥帖。”
宁禾和段沉玉拱手道谢,由张老引去铺子后的一间屋子。
两人赶了一个月的路,风尘仆仆,打水随意沐浴清洁了番,便一个睡榻一个睡床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张老把所需之物置办妥贴,递给二人一包衣饰。
段沉玉道:“宁娘子先换,玉在门口守着。”
说罢出去了。
宁禾利落换上襦裙,梳了个堕马髻,又对着铜镜略施薄粉,描眉画目。
收拾妥帖,她推门出去。
木门老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段沉玉正负手立在窗边,望着小院里一株将谢未谢的野花。
闻声转头,目光一顿。
少女逆着柔和的天光,盈盈立于门扉边。
月白大袖衫,下裙浅青,裙裾曳地,臂弯搭着天青披帛。
往日或编或束的头发,梳成了堕马髻,银月步摇流苏在右额轻晃,脖颈雪白纤细。
眉眼用画笔描绘过,眼尾稍稍向上晕开,眸横秋水,顾盼含情。
她静静站在那,双手微拢腹前,周身气息娴静,仿佛从未踏足过江湖,而是从小生长在诗书簪缨之族,读着诗赋经文长大的闺秀。
晨雾将散未散,一阵微风穿过庭院,拂动她的裙摆和披帛,宛若春山雨雾,月下青莲。
他莫名想到了一句话。
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1]
宁禾见他发怔,得意道:“怎么样,扮得不错吧。”
她学着闺秀的姿态走了两步,神色灵动狡黠。
段沉玉回过神来,垂眸弯唇,嗓音清润:“宁娘子文武兼修,秀外慧中。”
宁禾下巴微扬,哼了一声:“那是自然。”
她们做剑客的,可不止会杀人。
易容模仿各式各样身份之人,也是必要技能。
若是遇到祸事,这样才方便逃遁。
“快去换,要出发了。”
段沉玉颔首进屋,片刻后出来。
少年玄衣革带,乌发半束,凤目低垂睨过来时,如寒星映水,比往日多了分凌厉。
宁禾没见过他穿深色衣裳,也没见过他冷脸。
她摸了摸下巴,点头认可:“你扮相也不错。”
段沉玉似被盯地有些难为情,垂眸睫毛轻颤:“宁娘子认可便好。”
宁禾颔首:“走吧,时辰不早了。”
*
两人拿着假过所去西津渡。
渡口停着三艘汉水漕船,最大的那艘挂着“王记商队”的旗,正是他们要搭的船。
戍卒接过过所,逐字核对:“沈玉,长安人,贩丝绸?”
段沉玉用长安口音回:“是,多感官爷查验。”
戍卒又看了看宁禾,见她垂着眼,神态温婉,便没多问,只掀开他们的行囊扫了眼。
里面是些丝绸样品和换洗衣物,剑被宁禾提前藏在商队的货舱夹层,裹在厚布里,不会被人轻易发现。
二人顺利登船。
船缓缓驶离,宁禾和段沉玉打点了一下船上的人,用过午饭后,和旁边舱室的船客搭话闲谈,套了点有用的消息。
忙忙碌碌,转眼已近黄昏。
宁禾登甲板,段沉玉也跟了过来。
船已驶出大晋地界,远处石城的城墙渐渐缩成一道灰线,融进暮色。
汉水汤汤,残阳熔金,波影晃漾如碎璧。岸畔芦荡泛霜白,风过处翻涌如浪,间有水鸟掠水而过,留下一道细长的波纹。
“离开晋地了。”
段沉玉负手而立,衣袖随风飘扬,眼中倒映漫天霞光。
宁禾望着远处的天际,残阳正一点点沉入水面,将天空染成从橘红到深紫的渐变色。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故土。
也不知能否活着回来。
她瞧了眼身旁少年的侧脸,轻轻嗯了一声,“离开了。”
“记得到长安了付我酬劳。”
段沉玉垂眸看她,哑然失笑,“宁娘子安心,玉不会食言。”
宁禾没看他,望着水面出神。
前路未卜,也不知在秦国等待她的,究竟是何真相。
无论如何,她都要查清师父真正的死因。
不惜任何代价。
风裹着汉水的潮气吹过来,掀乱宁禾的披帛。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段沉玉帮宁禾拢好披帛,动作温柔,而后颇为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把人半圈进怀里。
淡雅的兰草香袭来,宁禾抿唇,忍住给他一肘的冲动,僵着没动。
[1]出自《神女赋》宋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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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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