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轻轻拂动窗帘,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极了某种正在苏醒的低语。唐嘉浩坐在赵初曦房间柔软的绒布沙发上,双腿并拢,指尖交扣着放在膝上,垂着眼睫,像在等一场不确定的宣判。
夜已深沉,像一口沉默的古井,将所有的喧嚣、浮躁与过往都沉入黑暗的底部。
E市小镇的火车站,在深夜里静得出奇。或许是因为夜太深,也或许是这座依山傍水的小镇本就习惯了安宁的呼吸。唐嘉浩拖着行李箱走下陈旧的绿皮火车,脚下是磨得光滑的水泥月台,耳边只有车轮与铁轨低沉的告别声,以及头顶几盏昏黄老灯管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电流嗡鸣。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却又莫名地感到一丝熟稔。
他站在空荡荡的月台中央,目光穿过灯下晕染开的光圈,投向远处夜色里连绵起伏的、模糊的山影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青草与夜露的清冽,瞬间将他从A市钢筋水泥森林的惯常节奏中剥离,拽入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
小镇的夜空清澈得惊人,没有城市光害的侵扰,繁星如碎钻般密布,一弯弦月皎洁得近乎不真实。他下意识地将手揣进风衣口袋,微微缩起肩膀,像是抵御夜风的微凉,又像是在努力稳住自己此刻摇摇欲坠的心绪。
他沉默着拎起箱子,拖过空旷的候车大厅。
厅内角落,一台老旧的饮料贩卖机闪着疲惫的红光,发出不合时宜的、吭哧吭哧的运转声。他投进一枚硬币,机器却毫不留情地“哐当”一声将硬币弹回出口。唐嘉浩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默默将硬币收回。
走到站牌下,他抬头望了一眼那面老旧的电子钟,红色数字显示着:22:46。
“赵阿姨呢……”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说好了会来接他的。然而站内站外,都不见那个想象中母亲旧友的身影。他摸出手机想打电话,屏幕却一片死寂——电量早已耗尽,彻底罢工。
他在候车厅里转了两圈,除了几排冰冷的塑料椅,不见半个人影。夜班的工作人员似乎也躲进了梦乡,售票窗口紧闭,值班室的灯也是黑的。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连他自己的呼吸都显得有些突兀。
他并没有立刻慌乱。即使心底的不安已如潮水般悄然上涨,少年人的矜持和骨子里的倔强让他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懊恼地咬了咬下唇,他将手机揣回兜里,指尖却意外触碰到另一样坚硬而熟悉的小东西。
一个小小的机器人模型。
流畅的白色线条,顶部设计着两只小巧灵动的猫耳,整体造型像一位抱膝而坐的机械少年,带着点日系的精致和他母亲一贯推崇的极简美学。模型安静地躺在他掌心,当冰凉的金属外壳被体温焐热的那一刻,周遭的寂静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沉静的力量。
“你要像它一样,无论身处什么环境,都能靠自己的程序运行。”
那是妈妈说过的话。他永远记得那个午后,她倚在阳台边,阳光穿过她微卷的发梢,落在镜片上折射出温暖的光晕。
那是他七岁的生日礼物。她亲手设计的,独一无二的版本,不是商店里能买到的商品。
她是人工智能领域的专家,醉心于人类情感模拟系统的研究,常常在电脑前熬到深夜,头发凌乱却眼神晶亮。她对机器人的热爱,几乎刻进了骨子里。而他,正是在那些电路板、编程书和母亲专注的侧影中长大的。当别的孩子沉迷于变形金刚的变形声效时,他已在拆解遥控器研究基础逻辑;当同伴为动漫热血的打斗欢呼时,他却对着仿生手臂的结构图看得入迷。
可惜,这份热爱,终究未能成为将她留在人间的良药。
两年前,她猝然离去。
病床前,她反复念叨着E市——这个她生命开始的地方。她说起小时候院子里那棵李子树,六月的果子总是酸得让人皱眉;她提起高中时的好友赵初曦,说她是那个年代最有主见、最敢打抱不平的姑娘;她说一直想再回E市看看,却总被繁忙的研究工作耽搁。
“妈,你知道吗,我真的来了。”唐嘉浩凝视着掌心的猫耳机器人,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迟疑,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还有不愿承认的孤寂。
背包从肩头滑落,他跌坐在冰冷的长椅上,疲惫地闭上眼。夜风寒凉,他连日奔波的脸颊却泛着淡淡的潮红。
过去的两年,母亲的离去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从未宣之于口,却在默默承受:父亲日益冰冷的沉默、那些未被说出口的争执、以及最后那个暴雨夜——他摔门而出时,身后竟没有一声挽留。
可他终究不是机器,也不是手中这个冰冷的模型。他渴望喘息,渴望自由,渴望能有一次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决定——哪怕这个决定,是逃离。
父亲没有追来。
或许父亲也明白,有些裂痕,言语早已无法弥合。
现在,他逃到了母亲心心念念却未能再踏足的故乡。这个被她时常挂在嘴边,充满怀念的地方。
“我就当是替你看看,这地方到底值不值得你念念不忘。”他指尖轻轻抚过模型的腿部关节,感受着那光滑冰凉的银色外壳。
不远处,一台老旧的挂钟发出单调而固执的“滴答”声,指针悄然滑向凌晨一点。
夜风穿过车站虚掩的玻璃门,带来更深的凉意。嘉浩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模型收回背包夹层,拉好拉链。习惯性地摸了摸裤袋里的手机,依旧是冰冷的死寂。他只能凭着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地址,赌一次自己的方向感。
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他推开玻璃门,踏入深夜的怀抱。
站外是一个不大的广场,只有一盏孤零零的路灯努力撑开一小圈昏黄的光晕,照亮地面未干的水渍——不久前刚下过一场小雨。他抬头仰望,星月的光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澄澈明亮,全然不同于A市那总是蒙着一层灰翳的天空。这份真实感,带着某种宿命般的召唤,虽然他是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却莫名觉得——
这里,或许能暂时收容他这颗想要逃离的心。
他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拉起行李箱,准备走向路边碰碰运气,看能否拦到一辆车,前往那个模糊却承载着母亲回忆的目的地。
母亲的老朋友,赵初曦,那个被母亲称为“最懂她的人”。
这个深夜,他要去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他站在车站台阶上,望向眼前灯光稀疏的街道,正打算迈步,视线却被不远处一道奇特的身影攫住。
一个少年正蹲在一块站牌下方,歪着脑袋举着手机,身体像装了轴承般左右扭动,不断调整着角度。他时而咧嘴露出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一会儿又绷着脸摆出“本帅哥只是路过”的酷拽表情,甚至还学了个偶像剧里男主角的标准回眸,然后迅速低头检查屏幕,不满地摇摇头,再重新摆弄姿势。
唐嘉浩看得一愣,嘴角不自觉弯起一个弧度。
“自恋也要分场合吧……”他低声失笑,摇摇头,打算绕开这幕活剧继续前行。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最猝不及防的时候,抛出一个急转弯。
“哎哎哎——当心当心——!”
刚拍出一张自以为角度完美的照片的少年猛地起身,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悄然走近的身影,一个潇洒的旋身动作直接撞上了唐嘉浩的肩膀!
“靠!”
唐嘉浩脚下被行李箱绊住,重心瞬间失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只手臂迅捷有力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揽住了他的腰背和膝弯!
紧接着,是身体陡然悬空的失重感。
唐嘉浩大脑一片空白。
他……被公主抱了?!
少年将他整个抱起,手臂的力量稳定得惊人,托举的动作流畅标准,没有丝毫慌乱,倒像是……练习过无数次。
那力道绝非普通高中生能轻松驾驭,他甚至没听到对方一丝急促的喘息,仿佛抱起一个人对他来说如同家常便饭。
“我靠!兄弟你没事吧?!”抱着他的少年瞪大眼睛,满脸写着闯祸后的惊慌。
唐嘉浩还处于震惊中,嗅觉却先一步捕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气息——不是人工的香水味,也不是汗味,而是一种阳光下晒过的青草混合着清新露水的味道,干净又蓬勃。少年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带着运动后的热度,像刚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
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在昏黄灯光下仿佛镀着一层柔和的金光;眼眸清澈透亮,透着未经世事的坦率;鼻梁高挺,嘴角天然带着微微上翘的弧度,即便此刻惊慌失措,也掩不住那份扑面而来的、令人心安的少年意气。
——确实是个耀眼的存在,只可惜当下的姿势实在过于诡异。
“……你这是在表演公主抱吗?” 唐嘉浩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无语。
“怎么样?反应够快吧!这可是标准急救姿势……呃不是,我是说‘本能反应’,嘿嘿。”少年下意识地显摆,随即意识到不对,赶紧改口。
“放我下来!” 唐嘉浩语气急促,带着明显的抗拒。
“啊?哦!好好好!”少年像是被烫到般立刻松手——
结果唐嘉浩还没来得及站稳,“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哎呀我去!对不住对不住啊兄弟!”少年瞬间慌了神,手忙脚乱地蹲下来想扶,双手在空中比划着,“我真不是故意的!刚才真没看见你!摔疼哪儿了没?”
唐嘉浩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离我远点”,一边撑着地面自己站起来,一边用眼神无声地控诉。
少年被他瞪得有些发怵,举着双手作投降状,憋了两秒才干笑两声:“我的错,我的错。我刚才拍得太投入了……真没注意你在我身后,你走路也太轻了点儿。”
“?”唐嘉浩眉梢微挑,“怪我?”
少年一脸“我不是这个意思”的委屈,低头一看散落一地的行李,又“哎呀”一声蹲下去捡:“你这包……东西够全乎的啊?我还以为爆装备了呢。” 他好奇地拿起一块裸露的电路板,“嚯,你这都什么宝贝?发明家啊?”
“……唐嘉浩。”他弯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语气冷淡。
“顾然!照顾的顾,然后的然!”少年——顾然,麻利地把叠好的袜子塞回箱子,热情洋溢地自我介绍,“是不是特阳光一名儿?跟本人气质绝配!你呢?打哪儿来啊?A市?一看就跟我们这儿水土养出来的不一样!是来旅游?还是……”他眨眨眼,压低声音,“逃学体验生活?”
“哇!巧了不是!我也是来接人的!”顾然把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去,利落地拉上行李箱拉链,拍了拍手,一脸理所当然,“我妈让我来接个叫唐嘉浩的,可等到花儿都谢了人影都没见着!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掉火车轮子底下了,或者被厕所管道冲走了,再不然就是被我们这儿的野猫帮当成新玩具给围住了……”
“……你想象力不去写小说可惜了。”唐嘉浩忍不住吐槽。
他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正事:“你手机能借我用下吗?我手机没电了。”
“啊?行啊!”顾然爽快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递过去。
唐嘉浩低头,凭着记忆快速输入赵阿姨的号码。顾然凑过来好奇地看,当屏幕上跳出联系人名称时,他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哎哎?你、你输的是……我妈电话?!”
唐嘉浩盯着屏幕上的“妈”字,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这是你的手机,没错吧?”
“对啊……”顾然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像是卡壳的磁带,表情凝固了足足三秒钟。
下一秒,电话接通了。
“顾然啊?你总算打来了!接到嘉浩了吗?人家第一次来咱们E市人生地不熟的,你可要……”
唐嘉浩沉默了两秒,打断道:“阿姨,我是唐嘉浩。”
电话那头明显顿住了,片刻后才传来一声惊呼:“啊?!嘉浩?!那顾然他……你们俩已经碰上了?”
“……算是吧。”他抬眼,看向面前石化般的顾然。那家伙此刻的表情,活像一只偷吃被抓现行、不知所措的大型犬。
“哎呀好好好!碰上了就好!让他赶紧带你回家!阿姨这边还有点急事处理,晚点回去见你哈!”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名为“造化弄人”的尴尬。
唐嘉浩把手机递回去,看着眼前这个身份被戳破、满脸写着“完蛋了”的少年,忍不住蹙紧了眉头。
顾然挠了挠后脑勺,脸颊微微发烫,干笑两声:“嘿……嘿嘿……意外,纯属意外!我真没想到……你就是嘉浩……”他试图解释,结果越描越黑,“那啥,我、我有点……呃,不太擅长认生人……”
唐嘉浩盯着他看了几秒,一言不发地提起自己的行李箱,轻轻叹了口气。
顾然眼疾手快地一把抢过拉杆:“来来来,我帮你拿!既然既然命运把我们安排在一起,那今晚就让我做你最闪耀的向导——走吧,新室友!”
“谁和你是室友。”唐嘉浩皱眉。
“你不住我家?那你要睡车站吗?” 顾然一脸“这还用选吗”的表情。
“……”
“嘿嘿,如果你真想睡我床我也可以让给你。”
“顾然,闭嘴。”
“得令——小唐唐!”
唐嘉浩脚步一顿,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顾然却笑得没心没肺,那笑容像初夏傍晚掠过田野的一阵风,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轻快,明亮,让人抓不住,又挥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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