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得如同浸在温水里，外头的蝉鸣早已歇下，只余下远处一两声小虫的低吟应和着寂静。出租车行驶在一条不算宽阔的小路上，路旁民居稀疏，窗内透出的零星微光，像是沉睡者安心的吐息。
唐嘉浩坐在后座，目光投向窗外不断掠过的模糊轮廓，下意识地将怀里的背包搂得更紧了些。
他并非容易紧张的性格。但今夜，一种陌生的不自在感悄然弥漫。
这并非面对陌生人的局促，而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离开”二字沉甸甸的分量。他已不在那个熟悉的屋檐下，不会再为琐事与父亲争执，也不必在饭桌上对着母亲空置的座位出神。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自远行，带着几分赌气，几分无奈，以及许多未能宣之于口的话语。
“喂，”副驾驶的顾然忽然扭过头，手臂搭在椅背上，探着身子看他，路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盯着外面看了一路了，是不是觉得我们这小镇太‘原生态’，有点失望？”他咧着嘴，笑容在昏暗光线里依旧明亮。
唐嘉浩缓缓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没否认，也没承认。
“别担心，”顾然像是看懂了他的沉默，语气轻松，“我妈那人吧，看着风风火火，其实心软得很。而且——”他话锋一转，带着点小得意，“我跟你保证，我家绝对比你想象的有意思。待会儿带你见识见识我的‘秘密基地’？”
他眨眨眼，抛出邀请的姿态自然又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仿佛分享玩具是缓解紧张的唯一法门。
唐嘉浩被他这直白的“安利”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心底那点沉郁倒是被冲淡了些许，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秘密基地？”
“嘿嘿，到了你就知道了！”顾然卖了个关子，晃了晃脑袋，又转回身去。
车子很快拐进一处小区边缘的道路。“喏，到了。”顾然指着前方。
唐嘉浩抬眼望去，树影掩映后，一座小楼静静伫立。
并非豪门巨邸，只是一栋生活气息浓厚的双层住宅。淡蓝色的外墙在庭院灯下泛着柔和的灰调，圆润的屋檐线条像温柔的臂弯。前院不大，却打理得格外用心。蜿蜒的石板小径穿过高低错落的花丛，通向木质的门阶。薄荷、三角梅和含苞的风铃草在夜色里散发着隐约的草木气息。
篱笆上缠绕着几串小灯珠，正闪烁着暖融融的柔光，点点星芒落入唐嘉浩眼中，恍惚间与童年阳台上的彩灯记忆重叠。
“我妈特喜欢弄这些灯，”顾然一边引路，一边随口解释，手自然地拍了下唐嘉浩的背，“她说晚上回家看到灯亮着，就觉得整个院子都在等她。哎，你别绷这么紧啊兄弟，放松点，我妈又不吃人。”
唐嘉浩被他拍得往前倾了一下，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踏上木质门阶，轻微的“咯吱”声响起。门刚开一条缝，一道温柔又不失活力的女声便从屋内传来：“嘉浩到了？”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从厨房方向快步走出——正是赵初曦。
她约莫四十多岁，身姿高挑，气质爽利，利落的低马尾，系着家居围裙却丝毫不显邋遢。脸上带着些许工作后的倦意，但看向唐嘉浩的眼神却充满了真挚的笑意与感慨。
她的目光在唐嘉浩脸上停留了几秒，仿佛透过时光在辨认，随即眼神骤然柔软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
“嘉浩……”她走近，声音比刚才更轻缓了些，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带着长辈的关切和疼惜，“两年没见，长高了，模样也更像你妈妈了，尤其是这双眼睛。”
唐嘉浩喉头微哽，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是牵动嘴角，低低唤了声：“赵阿姨。”
“快进来，孩子。”赵初曦的声音温暖而包容，顺势接过他手中的小包，“把这儿当自己家，别拘束。你能来，阿姨心里……很高兴。”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有些沉，蕴含了对故友的深切怀念。
客厅不大，却处处透着温馨。木地板，白墙，米色的软沙发依着落地窗摆放。墙上挂着几幅家庭合影，桌上新鲜的百合与栀子花散发着清幽香气，空气里还残留着晚餐的烟火气息。
唐嘉浩的目光掠过墙上一张三人合照：赵初曦，一位身材高挑、戴着眼镜的斯文青年，以及笑得阳光灿烂、露出一口白牙的顾然——那种毫无保留的快乐，仿佛刻在骨子里。
顾然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那个是我哥，顾寻，在A市读金融，算账贼精，我藏私房钱的地儿他都能给算出来。”
“……”
“我们家呢，常住人口就仨。”顾然掰着手指数，“我妈，做品牌外联的，忙起来脚不沾地，经常出差。我哥，在上大学，寒暑假才回巢。我嘛，”他挺了挺胸，“本地的定海神针，雷打不动。”
唐嘉浩瞥他一眼：“‘雷打不动’形容人不太对吧？”
“哎呀领会精神！”顾然摆摆手，“重点是——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基地’的新成员了，跟我这个资深住户一起，开启愉快的同居生活！”
“别用‘同居’这个词。”唐嘉浩皱眉纠正。
“那叫……共享空间资源？”顾然试图换个“专业”说法。
“……”唐嘉浩决定放弃沟通。
赵初曦端着一壶热茶过来，招呼他们坐下。“嘉浩，累坏了吧？赶这么久的火车。你这孩子……来之前也不提前跟我多确认下时间，偏赶上我今天临时有个项目收尾，结果错过了接你，真是……”她语气带着歉意。
“是我来得太突然，给您添麻烦了。”唐嘉浩连忙说。
“不麻烦，你能来，阿姨心里很踏实。”赵初曦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中，眼神柔和而认真，“你妈妈……她要是知道你现在在这儿，心里也会安稳些。”她的话语不重，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唐嘉浩心湖，漾开一圈涟漪。
他低头捧着温热的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暖意，沉默着。
“妈——”顾然瘫在旁边的沙发上，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您眼里就只有嘉浩啦？我这一路可是任劳任怨当搬运工，肩膀都酸了，您也不慰问慰问？”
赵初曦忍俊不禁，戏谑地看他：“你那张嘴一刻不停，还需要别人慰问？自己就能把场子暖起来。”
“妈！我到底是不是您亲生的？”顾然作出一副夸张的伤心状。
“行啦，”赵初曦笑着拍了下他的腿，“我这不是指望着你好好照顾嘉浩嘛。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得有个东道主的样子，不许没大没小地闹腾人家。”
顾然立刻坐直，一脸严肃地点头：“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看着母子俩熟稔的斗嘴，唐嘉浩一直紧绷的心弦，在这样家常而温暖的氛围里，不知不觉松弛了几分。他并不擅长应对全然陌生的环境，但此刻，在这个母亲故友的家中，一种不喧闹、不刻意，却温厚包容的安全感，正悄然包裹住他。
赵初曦看了眼挂钟，转向唐嘉浩：“饿不饿？我锅里还温着点汤，给你盛一碗？”
“谢谢阿姨，我……还是想先休息一下。”唐嘉浩轻声说。
“也好。”赵初曦理解地点点头，随即略带歉意道，“明天一早我还得赶车出差，估计后天才能回来。你别担心，转学的手续都办妥了，后天周一直接跟顾然一起去学校就行，他会照应你。”
“嗯，好。麻烦您了。”唐嘉浩应道。
“别总说麻烦。”赵初曦起身收拾茶杯，语气温和而坚定，“想在这儿住多久都行，别有负担。早点休息，让顾然带你上去看看房间。”她顿了顿，又叮嘱顾然，“还有你，嘴上把个门，让人家清静会儿。”
“哇，妈您对我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我对你的嘴，确实没什么信心。”
“……”
顾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轻松拎起唐嘉浩的行李箱，单手就提上了二楼，步履轻快，仿佛那箱子没什么重量。
唐嘉浩看了一眼自己提起来都觉得沉的箱子，忍不住问：“你力气一直这么大？”
顾然回头“嘿嘿”一笑，带着点小得意：“还行吧！来，小唐唐，跟上队伍，带你检阅一下你的新领地！”
“别乱叫。”唐嘉浩蹙眉，但还是跟了上去。
实木楼梯随着脚步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楼梯转角装有感应夜灯，通常需要走到特定位置才会亮起。然而顾然每一步落下，脚边的灯都像是提前预知般，瞬间点亮，毫无延迟。
唐嘉浩的脚步顿了一下。
——这响应速度，快得有些不寻常。
对电子设备格外敏感的他，脑中迅速闪过几个可能：高精度红外？复合感应模式？抑或是……某种更优化的预测算法？母亲曾研究过智能家居，提到过感应灯普遍存在的“识别延迟”问题，尤其在老旧住宅区。
但眼前这灯的反应，不像被动触发，倒像是……主动迎合？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顾然迈步的节奏，那步伐精准而流畅，仿佛经过计算。
“你家这感应灯，灵敏度调得很高？”他状似随意地问。
顾然回头，笑容坦荡：“不知道啊，可能是我走路自带节奏，跟它……呃，产生共鸣了？”他试图找个“科学”点的说法。
“……共振？”唐嘉浩挑眉。
“对对对！”顾然一脸“你懂我”的表情，“我每次都能正好踩到它最敏感的位置。你不觉得我步伐特别标准吗？精准定位，稳定输出，零误差！”
唐嘉浩没接话，目光落在又一次精准亮起的夜灯上，眼底掠过一丝探究的光。
真想拆开看看里面的电路板……
技术宅的好奇心在蠢蠢欲动。
“我房间就在你对面。”顾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指了指走廊另一侧的门，笑容灿烂，“有事随时敲门，别客气。虽然我话多了点，但绝对是个靠谱的‘室友’。”
“不是室友。”唐嘉浩再次强调。
“那是什么？战略合作伙伴？”顾然眨眨眼，接着一脚轻巧地踢开走廊尽头虚掩的房门，“欢迎光临，你的新基地！”
房门敞开，唐嘉浩微微一怔。
房间不大，却收拾得异常整洁温馨。一张深木色书桌靠墙而立，旁边是铺着素色床单的单人床，床头一盏磨砂玻璃罩的暖光灯静静亮着。正对床的是一扇朝南的窗，淡绿色的麻质窗帘半掩着，窗外高大的风铃木枝叶在夜风中轻摇，发出沙沙的细响，仿佛在低语问候。
角落立着一个白色书架，上面整齐地码着几本新书和几个空相框，旁边还有一盏造型别致的落地灯。地板光洁如新，床头柜上摆放着崭新的漱口杯和洗漱用品。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洁剂清香，混合着窗外飘来的微弱风铃草气息，莫名让他想起母亲清晨打扫完书房后留下的味道。
“这儿以前堆杂物，我妈特意腾出来给你住的。”顾然放下行李，环顾了一下，“别看小，我哥小时候也在这儿住过。他说躺床上就能看星星，你试试。”
唐嘉浩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一角。
深邃的夜空映入眼帘，繁星虽不密集，却清晰可见，洒下静谧的清辉。
“很安静。”他轻声说。
“那必须的！”顾然叉着腰，一脸自豪，“小镇环境嘛，没有车水马龙，没有深夜蹦迪的邻居，也没有凌晨送外卖的电驴呼啸——只有星星、风，还有偶尔我妈在楼下找眼镜的嘀咕。”
唐嘉浩被他逗得低笑一声，侧头看他：“你不回房？”
“怕你一个人不习惯啊。”顾然耸耸肩，打量了他一下，“不过看你适应能力还行，那我撤了。早点睡，有事儿喊我，门没锁。晚安，新室友。祝你获得高质量的深度睡眠，明天满血复活！”
“我不是……”唐嘉浩的否认还没说完，顾然已经“咔哒”一声关上了对面的房门。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
唐嘉浩站在原地，脚下是干净温润的木地板，喉间仿佛堵着什么。他慢慢坐到床边，环视这个陌生却透着暖意的空间，一种久违的松弛感，如同解冻的溪流，缓缓浸润心田。
比起C市家中那个色调冰冷、窗帘永远紧闭的“房间”，这里更像一个活着的、有呼吸的空间——光线在窗帘缝隙间流淌，静谧恰到好处，不显孤寂，也不觉压抑。
他拿出充电器，给早已耗尽电量的手机接上电源。几秒后，屏幕亮起，提示音接连响起。
五条未读信息。
全部来自父亲唐树。
【爸】：和赵阿姨谈好了。你安心在她那儿住下。
【爸】：就当换个环境，调整一下。
【爸】：我不反对你暂时离开。但希望有机会，我们能好好谈谈。
【爸】：到了报个平安。
他看着屏幕上简洁的文字，脸上没什么表情，指尖停顿片刻，只回过去两个字：
【到了。】
信息发送成功的瞬间，他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重担。手机被反扣在桌面上，不再理会。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已被体温焐热的猫耳小机器人模型。
这是母亲在他七岁生日那年送的礼物。春秋更迭，她再未出现在客厅的沙发、阳台的阳光里、厨房的灶台前、或是书房的书桌旁。此刻，他站在她魂牵梦萦的故乡，握着她留下的“伙伴”。
“我来了。”他轻声对着模型说，将它郑重地放在书桌一角，面朝着窗户。
“你总说E市的星星特别亮，说最好的朋友也在这里。”
“现在，我替你回来看看——这里，真的很安静，很舒服。”
他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释然。
片刻后，他站起身，蹲下打开行李箱，将叠好的衣物一件件放入衣柜。
动作不算特别规整，也没有刻意分类，更像是一种确认归属的仪式。随着衣柜被慢慢填满，他的心也一点点沉入这片新的土壤。
——他真的离开了。
城市的喧嚣、父亲的沉默、母亲空悬的座椅、以及那些无形的压力，都被留在了远方。
现在，他在母亲挚友的屋檐下，在一个陌生又透着熟悉感的房间里，重新落地生根。
他关上衣柜门，回头看了一眼桌上充电的手机，又望了望窗外静谧的星空。
心底，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悄然弥漫。
或许，这场逃离的终点，并非放弃，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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