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
香烛燃烧的烟气笔直地上升,在空中缓缓盘旋、散开,像无声的挽歌,也像被哀伤定格的时光。垂落的白布帷幕下,母亲的遗照端放正中。照片里,她穿着素净的白衬衣,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镜片后的眼神一如往昔,沉静而笃定,仿佛洞悉着此刻的一切。
少年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双手合十,脊背挺得笔直,如同参加一场不容失仪的严肃仪式。只是他低垂的眼睫下,敛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
并非没有悲伤。
只是那悲伤太沉,太钝,沉甸甸地压在心底,翻不起一丝表面的涟漪。
“……嘉浩啊。”
一个陌生的男声突兀地刺破了灵堂的沉寂。
少年纹丝未动。皮鞋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沉稳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四个人影走了进来。为首的男人约莫四十多岁,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神情精明干练。他身后跟着三名身着黑衣的男子,面容冷硬,毫无表情。
西装男在母亲的遗像前象征性地微微欠了欠身,动作敷衍而迅速。随即,他蹲下身,视线与跪着的唐嘉浩平齐。
“听说令堂走得突然……节哀顺变。”
少年没有回应,目光依旧凝在香炉里跳跃的微弱火焰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实体。
“她在我们公司效力十几年,是不可多得的核心人才。”男人嘴角勾起一个职业化的弧度,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真切的惋惜。“因此……我们也深感遗憾。不过,当务之急是,我们需要确认——她是否将她研究所负责项目的核心资料,特别是那套关键系统的备份数据,带回了家中?或者……有没有交给你保管?比如……某个硬盘?”
少年终于侧过头,冰冷的视线扫过男人的脸,唇线紧抿,不发一言。
“她在公司签署了最高级别的保密协议,这些资料属于公司核心资产。”男人的笑容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得体,话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希望你能理解并配合,这是必要的程序。”
回应他的,依然是冰冷的沉默。
空气骤然绷紧。
西装男的镜片后闪过一丝不悦。他习惯了旁人的恭敬逢迎,眼前这个十五岁少年将他视若无物的态度,无异于一种冒犯。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少年身侧那个不起眼的背包,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朝身后的黑衣人递去一个眼神。
“搜。”
黑衣人一言不发地上前,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扣住少年单薄的肩膀,另一人则粗暴地拉开背包拉链,将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全部倒扣在地上!
“别碰我的东西!” 少年嘶声低吼,奋力挣扎,却被死死压制,整个人几乎被按趴在冰冷的地板上,脸颊贴着木质纹理,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他。
笔记本、文具盒、几张打印资料、几颗不知何时放进去的水果糖、还有那只他视若珍宝的白色猫耳机器……所有私人物品都狼狈地散落开来。
“没有。”黑衣人快速翻检了一遍,冷漠地汇报。
“仔细找。”西装男的声音毫无波澜,“她那种人,不可能不在临终前留下备份。”
“你们……算什么……”少年的声音因愤怒和窒息而颤抖,眼底第一次迸射出灼人的怒火,“连……死人都不肯放过吗?”
黑衣人无视他的质问,继续翻检着散落的纸张。
“你母亲太聪明了,藏东西从来不会摆在明处。”西装男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但无论藏在哪里,最终都会找到的。”
他冰冷的话语还在空气中回荡,少年却——
——猛地睁开了眼睛。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洇湿了颈侧的衣领。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风,轻轻拂动着窗帘的边缘。
唐嘉浩怔怔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双手正死死攥着枕边的被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自己从冰冷粘稠的梦魇中彻底拔离。
一旁的电子时钟幽幽地显示着:04:32。
残存的睡意荡然无存。
唐嘉浩摸索着打开床头那盏磨砂玻璃罩的小桌灯,暖黄色的光线晕开,微微刺痛了他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他起身,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拉过椅子在书桌前坐下。
桌角,那只白色的猫耳机器依然安静地伫立着,被灯光勾勒出流畅柔和的曲线,散发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唐嘉浩伸出手指,轻轻抚过它冰凉的头部。
“妈,我又梦见他们了。”他对着寂静低语,声音沙哑,“他们还在找……那东西。”
窗外的天色尚未破晓,乡下的黎明比城市来得更缓慢、更深沉,如同一块厚重的幕布正被无形的手缓缓揭开。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将猫耳机器摆正,然后按下了笔记本电脑的开机键。
熟悉的启动界面亮起,幽蓝的光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
这是他不为人知的第二身份——一个代号为“J-07”的外包程序员。尽管只有十七岁,得益于从小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以及对编程近乎本能的敏锐,他在初中时就已涉足嵌入式系统和算法模块的世界。母亲留下的庞大资料库和精妙框架代码,成了他最好的启蒙教材。几年下来,通过持续的自学和项目实践,他硬是在匿名的网络世界里,为自己挣得了一个小小的名号。那些对他代码赞不绝口、称他为“大神”的客户们,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屏幕另一端只是个高中生。
也正是靠着这份不为人知的收入,他才有了独自离家、踏上母亲故土的底气。
他点开桌面上一个未完成的程序项目——一个为AI客服优化语音识别响应速度的小模块。昨夜只完成了一半,此刻头脑却异常清醒。指尖在键盘上轻盈而精准地跃动,代码行如同被赋予生命的溪流,在他眼前奔涌、汇聚,形成严密的逻辑闭环。他的呼吸平稳,几乎与代码滚动的节奏融为一体,整个人仿佛进入了一种“人机合一”的忘我境界。
这是他最沉迷的状态。一人,一机,一段亟待解决的逻辑命题。无需多余的言语,只需精准地输入指令,严谨地判断路径,高效地执行操作,冰冷的符号便能被赋予运行的“灵魂”,达成既定的目标。这过程本身,对他而言就蕴含着一种独特的程序美学。
如同小时候和母亲一起调试那只仿生手原型时,她曾微笑着对他说:“嘉浩,代码本身没有温度,但优秀的程序员能赋予它思考和行动的‘灵魂’。”
屏幕上,绿色的“测试通过”提示框弹出。他利落地敲下回车,将封装好的程序模块上传至云端,附上简洁精准的交付说明,发送至客户邮箱。
任务完成。
他向后靠进椅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感到喉咙干渴得发紧。
起身时发现,水杯早已见底。
唐嘉浩随手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走廊一片静谧,感应夜灯随着他脚步的移动次第亮起柔和的光晕。他踮着脚尖,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扰了赵阿姨和顾然的清梦。
然而,对面顾然的房门……竟虚掩着。
一道狭窄的缝隙,像是关得不够严实。一道冷白色的光从缝隙中透射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醒目的光痕。
唐嘉浩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他本意是直接下楼,但那道光束像一只无形的手,攫住了他的目光。迟疑片刻,他还是忍不住微微侧过头,透过那道门缝,向内望去。
门内,顾然静静地躺在床上。
与白日里那个活力四射、喋喋不休的形象判若两人。此刻的他,安静得近乎诡异。
他仰面平躺,双手紧贴身体两侧,双腿并拢伸直,整个身体如同经过最精密的校准,严丝合缝地贴合在床褥上,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弯曲或偏移。呼吸极其微弱均匀,胸膛的起伏幅度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全然不似常人熟睡时那种带着松弛倦意的呼吸。眼睫低垂,嘴唇紧闭,脸上找不到任何属于睡眠的放松痕迹。
更让唐嘉浩心头一跳的是——
赵初曦正站在儿子的床边,手中拿着一块平板电脑。
她神情专注,眉头微蹙,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而稳定地点划、拖拽,那姿态绝非浏览文件或回复邮件,更像是在进行某种精密的参数调整或系统调试。平板屏幕发出的冷白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一种技术工作者特有的、沉浸于深度逻辑世界时的凝重感。
唐嘉浩站在门外,无法看清屏幕上具体的图表内容,只觉得那些跳动的线条和排列整齐的数据块轮廓异常眼熟——像是某种实时数据流的波形图?还是某种需要精细调校的参数矩阵?
他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
他并非喜欢窥探他人**之人,但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反常。
一位母亲,在凌晨时分,站在熟睡的儿子床前,对着平板电脑进行着……调试?
而她的儿子,睡得如此“标准”,如此……缺乏生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顾然那过分规整、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睡姿,眼底的迷惑更深了一层。
不过——
这份疑虑仅仅盘桓了数秒。
“也许……她只是工作太投入,顺便进来看看儿子?”唐嘉浩在心中试图说服自己。
毕竟他知道赵阿姨从事的是品牌科技相关的工作,或许此刻是在远程处理某个紧急项目,或者测试某种新设备的终端接口?至于顾然那夸张的睡姿……或许只是他个人睡眠习惯比较奇特?
说到底,这是别人家的事。
唐嘉浩收回目光,不再窥视。
他继续向楼梯口走去,脚步放得更轻。
然而,他的思绪却无法像脚步那样轻易地归于平静。
他从小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机器控。当别的孩子沉迷于变形金刚的酷炫变形时,他却在拆解母亲组装的机械臂模型,研究齿轮咬合的原理。小学三年级就能把家里的吸尘器拆解重组,一颗螺丝不落;五年级已经能动手改装电风扇,实现遥控转向。
因此,他看得出,那应该不是普通的文档界面、商业报表或是日程管理软件,反而像是调试界面的典型特征。
更关键的是,那种界面风格,那种数据流的呈现方式,瞬间勾起了他深藏的记忆——像极了母亲当年在书房里,伏案调试他那只白色猫耳机器核心程序时的场景。屏幕上跳动的字符、变化的曲线、需要反复微调的参数……画面几乎重叠。
但他终究没有推门追问。
也许是因为熬夜后的疲惫让思维变得迟钝,也许是因为内心深处不愿去质疑这位热情接纳他的赵阿姨,又或许……是他本能地抗拒去触碰那些与母亲最后时光紧密相连、充满痛苦与谜团的记忆残片。
直到厨房的感应灯随着他的到来骤然亮起,那瞬间因回忆而翻涌的炽热感才渐渐冷却下来。他倒了一杯温水,仰头灌下,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强行将脱缰的思绪拉回现实。
“叮——”
裤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客户端L】:
兄弟,你这交付速度也太神了吧?!
凌晨六点收到成品邮件我差点以为见鬼了……不过代码质量没得说,干净利落,逻辑闭环完美,我们内部跑了几轮测试,效果拔群!
赶紧去补觉!下次有活儿还找你!
唐嘉浩眼神微动,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一瞬,随即迅速而专业地回复:
【J-07】:收到,感谢确认。后续如需调整,随时联系。
发送完毕,他盯着屏幕沉默了几秒,才缓缓按下了锁屏键。
这是他极少向现实世界展露的另一面。那些对“J-07”推崇备至的客户们,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高效精准的代码提供者,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甚至就在昨晚,才刚刚上演了一出离家出走的戏码。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弧度,转身准备回房。
刚踏上二楼的地板,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便传入耳中。
他抬头望去,正好看见赵阿姨从顾然的房间里走出来。
赵初曦还穿着那身居家的长衫,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手中拿着那块平板,屏幕已经熄灭。看到唐嘉浩,她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
“嘉浩?”她停下脚步,语气关切,“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是不是换了地方睡不踏实?”
唐嘉浩微微一怔,迅速收敛起所有关于编程和梦魇的痕迹,脸上自然地浮现一丝刚睡醒般的迷茫。
“没有,”他摇摇头,语气轻松,“可能是新环境有点新鲜吧,醒得早了点,本来想下楼透透气。”
赵初曦点点头,神情并无太多疑虑。
“这里是比较安静,适应几天就好了。”她温和地说着,顺手轻轻带上了顾然的房门。
唐嘉浩的目光在她手中的平板上停留了一瞬,状似随意地问道:“阿姨,您刚才在顾然房里……是?”
他的语气很平常,像是单纯的关心。
赵初曦低头看了一眼平板,极短暂地停顿了半秒,随即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哦,处理点工作上的急事,顺便看看这小子有没有又踢被子。他啊,睡相可差了,一点不老实。”
“哦……”唐嘉浩应了一声,点了点头。虽然他清晰地记得门缝里看到的顾然睡得“规整”得过分,但这个解释似乎也说得通。
赵初曦没给他继续发问的机会,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对了,我待会儿就得赶火车出差,估计明晚才能回来。这两天你就跟顾然一起,别拘束,有什么事尽管使唤他。”
“嗯,您放心。”唐嘉浩声音平稳地应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好孩子。”赵初曦看着他,笑容里带着由衷的暖意,“你妈妈以前总夸你最懂事,现在看来,真是一点都没变。”
那笑容在熹微的晨光里,带着一丝熬夜的疲惫,却依旧温柔得令人心安。
唐嘉浩垂下了眼睫,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别开脸:“我也会……看着点顾然的。”
“有你在旁边,我就放心多了。”赵阿姨笑着,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然后脚步轻快地转身下楼。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唐嘉浩才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顾然那扇紧闭的房门。
门缝已被严丝合缝地关上,里面不透一丝光亮,也听不到半点声响。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她站在床边,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而顾然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般纹丝不动——从未发生过。
像一尊被精确摆放的雕塑,像……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又在进行无谓的联想。
“她说是在处理工作。”他在心里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而且这是她的家,她的儿子,她做什么,自然有她的道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晨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光带,温柔地唤醒了这个被代码和沉重回忆占据了大半个夜晚的少年。
他走回书桌前,习惯性地拿起那只白色的猫耳机器,托在掌心。
“你说……”他对着沉默的伙伴低声呢喃,“赵阿姨刚才用的界面,是不是和你‘出生’时,妈妈调试你用的那种很像?”
小小的猫耳机器静静地躺在他温热的掌心,不会回答,也无法回答。
唐嘉浩失笑,轻轻摇了摇头。
“大概……是我太累了。”
他将猫耳机器重新放回书桌一隅,走到窗边,“唰”地一声拉开了窗帘。清冽的晨风裹挟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也带来了一个崭新清晨的、充满未知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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