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的空气里，青草的气息混合着暖风的微湿。
唐嘉浩走出校门，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果然，操场围墙边那棵茂盛的老榕树下，顾然已经把他们那辆显眼的双人自行车推了出来，正蹲着给后轮链条仔细地上油。
“又抢我前面？”唐嘉浩走过去，把书包塞进车篮。
“谁让你磨磨蹭蹭。”顾然抬起头，嘴角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再晚一点太阳都快下山了。”
唐嘉浩懒得跟他斗嘴，长腿一跨坐上后座，拍了拍顾然的背：“走了，司机。”
E市的老街不算宽阔，但绿荫如盖。他们在常去的便利店停下，买了支老冰棍和两串刚出锅的炸鸡丸，少年爽朗的笑声伴着食物的香气，一路飘进熟悉的小巷深处。
回到家，唐嘉浩已经熟稔地把书包甩上椅背，探头进厨房：“今晚吃什么？”
他原以为顾然顶多是个泡面高手，没想到这家伙竟把下厨当乐趣，手艺更是好得离谱。
“我妈从小摁着头学的。”顾然手腕一抖，锅里的炒饭粒粒分明地跳跃着，“她说，连锅铲都征服不了的男人，没资格谈征服世界。”
餐桌上的菜肴简单却诱人——番茄炒蛋金黄蓬松，干煎鸡腿表皮酥脆焦香，一碟清炒芥兰碧绿脆嫩，脆绿得仿佛还带着田野的清风。
“你要不是我同桌，我绝对举报你非法持有米其林秘籍。”
“低调，低调，基操勿六。”顾然得意地把锅铲甩得叮当响，仿佛刚摘得厨神桂冠。
唐嘉浩刚坐下拿起筷子，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轻响。
“我回来啦！”
那道熟悉的女声一响起，顾然立马跳起来奔过去开门：“妈！”
赵初曦拖着小型行李箱走进来，风尘仆仆，肩上的外套还没取下，眉眼间虽有倦色，眼神却明亮地扫过屋内。
“嚯，这香味，看来我出差这几天，你们的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啊。”她放下行李，眼含笑意。
“滋润是滋润，”顾然接过她的外套挂好，“但他每次吃完都要感慨我太完美了。”
“是吗？”赵初曦挑眉看向唐嘉浩，带着调侃。
唐嘉浩赶紧低头扒饭，假装专注：“没有没有，我只是客观评价，厨艺……尚可。”
赵初曦笑着坐下，伸手揉了揉顾然的头发：“尚可？知足吧你！他以前死活都不肯进厨房，还说什么厨房和自己的气质不搭。”
“妈你别在新朋友面前说这些黑历史好吗？”顾然耳朵尖有点红，抗议道。
“有啥不好说的，我这可是用血与泪养出一个生活能力全能的儿子，怎么，不打算炫耀炫耀？”赵初曦理直气壮。
餐桌上的气氛轻松又温暖。他们边吃边聊，说起学校的趣事，说起明天班级的郊游，连赵初曦眼中都流露出一丝怀念。
“高中啊，真是金子一样的时光。”她夹了块鸡腿到唐嘉浩碗里，“你们好好玩，别辜负了。”
“放心啦妈。”顾然嚼着饭含糊不清地应声，“我们计划已经安排得妥妥的了。”
“那就好。”赵初曦看向唐嘉浩，“你呢，嘉浩，最近在学校还适应吗？”
唐嘉浩抬起头，撞进她温柔而带着洞察力的目光里，那目光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挺好的。”他轻声说，嘴角不自觉弯起，“同学都很好相处，顾然……也很照顾人。”
“那我就安心了。”赵初曦点点头，又给他添了勺饭，“在这里，别拘束，就当自己家。”
唐嘉浩看着碗里多出来的米饭，再看向关心着自己的赵初曦，某种陌生的暖意正悄然滋生。
——
餐桌上的碗盘还残留着温馨的余温，顾然已经一溜烟地上楼去洗澡了，楼梯间传来他轻快踩着台阶的声音，很快被浴室水声取代。
客厅里，柔和的藤编吊灯洒下温暖的光晕，落在茶几上的快递包裹上。唐嘉浩挽起袖子坐在地毯上，面前摊着一堆泡泡纸和碎纸屑。他刚刚和顾然一起到快递站取回了这批期待已久的网购战利品，现在终于可以大快朵颐地一一拆封。
第一盒是备用的单板机。
第二盒是可程序控制的三轴陀螺仪。
第三盒是带有蓝牙串口的通讯模组。
每一件都被他捧在手里反复端详，指尖划过精密的焊点和元件布局，眼中闪烁着纯粹的热爱之光。他拿起通讯模组，对着灯光仔细检查：“这个批次的贴片工艺真不错……电容阵列的排布也更优化了。”
这些都是唐嘉浩用外包程序员赚来的钱买回来研究的。这早已超越了兴趣，近乎一种本能。
他利落地拆开第四个包裹。
包装格外严密，厚厚的防撞泡棉下，是一个银灰色的防静电袋。唐嘉浩小心地拆开，一枚只有指节大小的芯片模块静静躺在其中。
外形乍看像电源管理芯片，但体积更小，接口也更独特。唐嘉浩蹙眉——他确定自己没买过这个。
“稳压模块？但这封装……难道是工程样品？商家寄错了？”他拿起高倍放大镜，凑近观察丝印和引脚定义，越看兴致越高，正要掏出手机查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哦，你在拆快递啊？”赵初曦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换了身舒适的家居服，神情放松。
唐嘉浩抬头，举起芯片：“赵阿姨，这个……应该是商家寄错了，我不记得订过这种型号。”
赵初曦走近，低头看了一眼那枚小巧的芯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哦，这个啊，是寄给我的。最近在接触一个做智能医疗硬件的初创团队，他们寄了些核心元件的工程样片过来，想听听我们作为渠道方的反馈意见。”
唐嘉浩查看包裹，这才注意到收件人不是自己，而是赵初曦，是自己拆错了。
“您不是做品牌营销的吗？”唐嘉浩难掩惊讶，“这种深度的硬件工程样品，也会直接对接过来？”
“现在跨界合作多啊，尤其是AI技术深入到各行各业之后，很多客户都希望找既懂市场又能给技术反馈的品牌方。”赵初曦语气自然，带着商人的圆融。
她说得轻松随意，仿佛再正常不过。
但唐嘉浩捏着芯片，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芯片上的丝印编号非常规，在他记忆库里找不到对应，透着未公开的工程机气息。
“赵阿姨，”他犹豫了一下，语气带着技术宅特有的热切，“如果这个项目后期评估用不上，这颗样片……能送给我研究吗？”
赵初曦看着他专注发亮的眼睛，笑容加深，带着怀念：“你啊，这眼神，跟你妈妈当年一模一样。她也是，看到新奇的电子元件就走不动道，在学校里搞发明小组，带队打机器人比赛、编程马拉松……风风火火的。”
唐嘉浩怔住，唇角慢慢弯起一个柔和而怀念的弧度。
“她要是能看到现在的你，一定特别欣慰。”赵初曦继续说着，“但这毕竟是未上市的产品，还处在保密阶段，所以……”
“我理解的赵阿姨。”唐嘉浩小心翼翼地将芯片重新包好，他自然是理解这其中的缘由，是他刚才太兴奋了所以才不小心提出不合理的要求。
但内心深处，却冒出一丝说不清的疑问——赵阿姨平常看着通达，但总有某些细节自然得让人起疑。这种没上市的芯片，她真的只靠品牌身份就能拿到吗？
他把这个疑问记在心里，没表现出来。转而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赵阿姨，下个月暑假我要去U市参加数学竞赛集训，一共五天，学校统一住。”
赵初曦放下茶杯，温和一笑：“放心去吧。为学校争光是好事，也是学习机会。家里不用担心。”
“可我听说……”唐嘉浩小心地说，“顾然好像从不参加要外宿的班级活动？有什么原因吗？”
赵初曦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恢复自然的笑容，“那孩子认床，小时候春游，住旅馆闹了一整晚，说床不舒服，枕头不对。后来我就随他，每次活动都接他回家。”
“认床吗……”唐嘉浩低声重复。
他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自己曾无意看到的画面：那天夜里他起来，顾然的房门没关严，少年笔直地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身侧，一动不动，像在待机。
他垂下眼帘，掩去眼里的想法：“原来是这样。”
赵初曦的目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停了一下，随即自然地移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别想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爬山，养好精神。”
“好。晚安，赵阿姨。”
“晚安，嘉浩。”
唐嘉浩拿着拆开的包裹，转身走上楼梯。木台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安静的夜里很清晰。赵初曦站在原地，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眼神温柔，却带着复杂的情绪。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在二楼，赵初曦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消失，变成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混合着深深的怜爱和担忧。
“这孩子……观察力太强了，真像他妈妈。”
她站了很久没动，像是在想什么，又像在等一个注定会来的真相。
——
夜深了，E市完全安静下来。
赵初曦穿着家居长裙，手里拿着那个特殊的电压芯片和一块薄的控制平板，轻轻走到顾然紧闭的房门前。她本能地、带着一丝警惕看向走廊对面唐嘉浩的房间。
门缝下漆黑一片，没有光线，里面静悄悄的。
她侧头，轻轻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隐约能听到均匀的呼吸声。赵初曦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慢慢呼出一口气。她转过身，手无声地放在顾然房门冰凉的把手上，手指用力，非常缓慢地拧开。
门被推开一条缝，浓重的黑暗涌出来。她侧身进去，反手轻轻关上门，“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落下，内外完全隔开。
她没有开灯，只点亮了手中的平板。幽蓝的屏幕光照亮脚边一小块地方，也映出她平静严肃的脸。她熟练地走向床边。
柔和的光线下，是白天那个永远活力四射、笑容灿烂的少年——顾然。
然而此刻，他安静得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平躺在床中间，双手自然放在身体两侧，姿势标准。他的呼吸平稳悠长，胸口以完全相同的幅度起伏着，一点不乱，很有规律。那张总是表情生动的脸，此刻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种特别的平静，仿佛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暂时停止了活动。
赵初曦轻轻走到床边，看着这张熟悉到骨子里的脸。她的眼神充满母亲的温柔，也藏着深深的哀伤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保护。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开顾然额前柔顺的碎发——发丝清爽，没有汗渍。指尖滑过他温润的脸颊，那里的皮肤细腻紧致，光滑得找不到一个毛孔、一丝纹路，连最细小的汗毛都几乎看不见，完美得不真实。
“顾然啊……”她低声唤着，声音轻得像叹息，嘴角弯起一个充满爱怜又无比复杂的笑，“你学得越来越像了……像得妈妈有时都恍惚，觉得你就是个活生生的、会闹会笑的孩子……”
她的指尖留恋地停在他冰凉光滑的脸颊上。
可你终究……不是啊。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决心。手指移到顾然的T恤下摆，轻轻向上卷起，露出结实、线条流畅的小腹。少年肌肤摸上去温暖有弹性，但在赵初曦眼里，这完美的外表下，是冰冷的真相。
她的手指准确地按在顾然肚脐上方三厘米处，一个特定的点。
五秒，六秒……八秒。
“滴。”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机械提示音响起。
紧接着，顾然腹部中央那片健康紧致的皮肤下，一道极细、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无声地裂开。皮肤和仿生组织像精密的仪器舱门一样向两边滑开，露出下面令人震撼的景象——
银白色的主控板固定在胸腔中央，像大脑一样。无数细如发丝、闪着微光的数据线像神经网络，密密麻麻地延伸到四肢各处。主控板后面，胸腔正中的位置，一颗幽蓝色的能量核心稳定地跳动着，光芒闪烁的节奏和他模拟的呼吸完全同步——那是他的“心脏”。
围绕着核心，是高度仿真的微型消化系统——用纳米材料模仿食物分解，只为了让他能吃东西；还有精密的水分调节和温度控制系统、皮肤微循环模拟单元……这些极其复杂的部件一起工作，支撑着他像一个真正的人类少年那样生活、运动、感受。
没有温热的血肉，没有流动的血液。
只有冰冷的合金、精密的芯片、无声运行的程序，以及……极其逼真的模仿。
赵初曦忍不住伸出手，像母亲抚摸孩子一样，指尖轻轻划过主板上的接口。顾然毫无反应，像是进入了深度休眠。
她小心地把那枚特制的电压芯片从防静电袋里取出，对准主控板上一个预留的扩展接口，轻轻推入。
“咔哒”一声，精准卡住。
她立刻拿起平板，屏幕亮起，幽光照亮她平静的脸。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操作：输入长长的三十二位加密密码，通过三重生物识别验证，最后输入最高权限的管理员密码。屏幕上绿色的进度条快速推进，最后显示：“芯片识别成功。系统调试接口已激活。”
赵初曦的目光锐利，手指稳定地在平板上滑动、点击，调节着电压容差、频率响应、核心缓存分配等关键参数。她的动作熟练精准，带着工程师的冷静，又有母亲修补孩子伤口般的小心。
十分钟后，所有调试参数稳定在最好状态。主控板上的指示灯变得更均匀稳定，之前监测到的一个微小运算延迟也消失了。
一切正常。
赵初曦舒了口气，关掉平板屏幕。接着，她伸出手指，在开启的缝隙边缘轻轻一碰。
无声地，裂开的“胸腔”像最精密的仪器一样缓缓合拢。皮肤层严丝合缝地对接、融合，转眼间就恢复原状，找不到一丝开过的痕迹。仿生皮肤下的温度调节芯片早已工作，摸上去依旧是温热的、有弹性的少年肌肤。
她替他拉下卷起的T恤，仔细掖好被角，把一切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做完这些，她静静坐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长久地看着顾然那张在休眠中无比安详、却也无比不像真人的完美睡脸。
“他还不知道……你是什么。”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飘散在寂静的黑暗里，带着无尽的温柔和一丝说不出的酸涩。
“你也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她的指尖再次轻轻拂过他冰凉光滑的鬓角，眼中闪着骄傲、怜惜和深深的忧虑。
“他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但顾然，当那一天真的到来，你……能承受吗？”
沉睡的顾然当然无法回答。
他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月光下最完美的雕塑，干净、精致，却隔绝了尘世的温度和声音。
她不忍心让顾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更不忍心让唐嘉浩知道母亲留下的秘密有多沉重。
两个孩子，一个是她造的梦，一个是他的愿望。
赵初曦慢慢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少年，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她极轻极轻地，怕惊醒最脆弱的梦一样，抚摸了一下他鬓角的发丝。
“你们两个……都要好好的啊。”
她悄无声息地退到门边，拧开门锁，像融入阴影一样闪身出去，再轻轻带上门。
楼道里，只剩她脚步远去的声音，和顾然依旧平稳的呼吸声。
深夜依旧安静，但某个秘密，正在悄悄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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