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宽敞的落地窗，温柔地倾泻在客厅里，照亮了茶几上剔透的玻璃水杯和赵初曦沉静的面容。她坐在沙发一侧，姿态并不紧绷，眼神里却带着一种深沉的思绪，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象，望向了遥远的过去。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电视墙，定格在那张去年冬日拍摄的全家福上。照片里，三人并肩立于木质书架前。最左边是顾寻，戴着圆框眼镜，笑容腼腆而含蓄；她站在中间，身着浅驼色大衣，眉眼间是历经岁月后的温柔与从容；最右侧的顾然，穿着一件纯白针织毛衣，笑容灿烂得如同能驱散所有阴霾，那鲜活的气息几乎要溢出相框。
那笑容如此逼真，甚至比真实更显得纯粹热烈。赵初曦的目光柔和下来，眼底却悄然漫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如此完美的“儿子”，却注定要生活在一个精心构筑的谎言之中。
楼梯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侧过头，看见唐嘉浩正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他头发有些蓬松凌乱，显然是刚洗漱完，身上套着宽松的T恤，看见赵初曦时，脚步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早，赵阿姨。”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早，嘉浩。”赵初曦微微一笑，朝他招手，“过来坐吧，别站着。”
唐嘉浩点点头，走过来在她身旁的沙发坐下。姿势不算僵硬，但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紧张感在空气中弥漫。他的视线快速扫过赵初曦的双眸，又迅速移开，像是在躲避什么。
“今天没什么事，醒得也早，”赵初曦语气温和地开口，打破了沉默，“正好聊聊。最近在这边，一切都还习惯吗？”
“嗯，挺好的。”唐嘉浩点点头，声音比刚才稳了些，“住得很舒服，学校也慢慢适应了，老师和同学都很好。”
“听顾然说，你最近在忙机器人比赛的设计稿，很投入。外面接的那些零活呢？还忙得过来吗？”
“最近……接得不多，主要精力放在比赛上。”他说着，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顾然他……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陪我，都快成我的专属监护人了。”
赵初曦微微挑眉：“你不嫌他烦？”
“怎么会，”唐嘉浩立刻摇头，声音低沉下来，“其实……我很感激他这样。”
赵初曦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少年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眼神里藏着不容错辨的认真和一种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全然明了的情感。她几乎能一眼看穿他心底翻涌的波澜。
“那你觉得……和顾然相处，是什么感觉？”她轻声问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聊家常。
唐嘉浩怔了一下，随即缓缓点头：“很好……他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人。”他斟酌着词句，目光飘向远处的全家福，眼神变得有些深远，“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觉得特别安心，也很快乐……特别的舒服。”
赵初曦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茶几上轻轻点了点，像是随口问道：“那你说……他怎么今天这么贪睡，还没下来？”
唐嘉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片刻后，他垂下眼帘，声音压得很低：“他……可能还需要充会儿电。”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荡开无声的涟漪。
赵初曦轻轻挑了下眉梢，脸上露出一丝了然而又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果然……还是被你发现了。你和你妈妈一样，有着惊人的洞察力。”
唐嘉浩猛地转过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所以……顾然他，真的……是我妈妈……”
赵初曦迎着他的目光，不再有任何回避，郑重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你妈妈，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天才也最执着的人。”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深深的怀念与敬佩，“顾然，是她用生命最后所有时间和心血浇灌出的最终作品。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我。她说……这是她留给你的礼物，是她对抗命运、想要为你留住一份永恒陪伴的方式。”
唐嘉浩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急切地问：“那顾然自己……他知道吗？他知道自己……”
“他不知道。”赵初曦斩钉截铁地摇头，语气温柔却毋庸置疑，“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在他所有的认知里，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你妈妈认为，只有彻底摒弃‘机器’的自我认知，只有周围所有人都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人来对待，他才能真正地‘活’出来，而不是作为一个工具或产品存在。”
唐嘉浩一动不动地听着，只觉得胸腔里翻江倒海，震惊、恍然、巨大的悲伤和无以言表的感动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
“那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哽咽，“我难道……没有权利知道吗？关于顾然，关于妈妈……”
“你当然有权知道。”赵初曦的声音愈发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我更希望，你最初认识顾然，接触他，和他成为朋友，不是基于‘他是你母亲制造的机器人’这个前提。我希望你是因为他是‘顾然’这个人本身而靠近他，喜欢他，珍惜他。就像你过去这些日子里，自然而然所做的那样。”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回那张全家福，眼神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对唐嘉浩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人这一生，总会以各种方式失去所爱，但你妈妈，她选择了一种最极致的方式来表达她的爱。她甚至不惜将自己最后的生命能量，转化为代码和机械，只为给你创造一个不会老去、不会离开、永远不会抛弃你的‘家人’。哪怕这一切听起来如此不可思议，她也只是想为你守住一份恒久的温暖。”
唐嘉浩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心中巨浪滔天，却又在惊涛骇浪之后，奇异地归于一种深沉的平静。所有的疑点此刻都串联了起来——顾然那惊人的学习能力、永不疲惫的体能、精准到异常的运动神经、从不生病的特质、以及那缺乏梦境睡眠……
然而，比这些“非人”特质更清晰的，是顾然那些笨拙却真诚的关心、毫无保留的维护、以及日复一日带来的欢笑和陪伴。那不是冷冰冰的程序指令，那是在“生活”这个复杂的熔炉里，自然孕育出的、独属于“顾然”的情感。
他想起篮球场上顾然跳跃投篮的蓬勃朝气，想起食堂里他抢走自己不爱吃的青椒时的理直气壮，想起脚崴时他毫不犹豫背起自己下山的坚实后背，想起音乐室里他贴着自己手把手教琴时的专注侧脸……每一幕都如此鲜活滚烫，每一幕都充满了生命的力度。
“他不仅仅是一个机器人。”唐嘉浩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像是在对自己宣誓，“他是我妈妈……留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赵初曦望着眼前这个迅速消化着巨大真相并展现出惊人成熟的少年，眼中泛起一丝酸涩又欣慰的笑意。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唐嘉浩的肩膀：“那么，以后也请你，继续像对待最珍贵的朋友那样去对待他。他或许没有一颗生物学意义上的心脏，但他拥有你妈妈所能赋予的、最接近人类的‘心’。”
唐嘉浩重重地点头，眼神无比坚定。
赵初曦从身旁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个略显陈旧但保存完好的白色信封，信封的纸质细腻，透着岁月的痕迹。她将信封轻轻放在茶几上，推向唐嘉浩。
“这是你妈妈……在最后那段日子里，写给我的信。里面交代了关于顾然的一切，也包含了……她最深切的愿望和嘱托。”赵初曦的声音很轻，带着无限的怀念，“现在，我觉得是时候让你看看了。”
唐嘉浩的目光瞬间被那信封攫住。上面是母亲熟悉的、娟秀中带着一丝不羁的笔迹，写着“初曦 亲启”。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深吸了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唐嘉浩一字一句地读着，指腹轻轻摩挲着信纸上母亲的字迹，仿佛能透过笔墨感受到她书写时的温度与力量。胸腔里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酸胀感——那是母亲跨越时空的深沉的愛，是她未能亲自陪伴的遗憾，是她对顾然这个特殊生命体最美好的憧憬与期盼。
她不仅创造了一个奇迹，更是在生命的终点，为他铺就了一条充满温暖与陪伴的未来之路。他将信纸轻轻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离母亲更近一些。
赵初曦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唐嘉浩的情绪稍稍平复，才继续轻声说道：“你妈妈把她最后的梦想和爱，都倾注在了顾然身上。她交付给我的，不只是一个精密的造物，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期盼。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按照她留下的指引维护着顾然，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变得越来越像‘人’……这其中也有私心，嘉浩。”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顾然的出现，某种程度上……也填补了我生命中某个巨大的空缺。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份失而复得的希望。”
唐嘉浩抬起朦胧的眼睛，看向赵初曦，他此刻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赵阿姨对顾然的那份深藏于心的感情，那不仅仅是责任，更是一种类似母爱的、复杂而真挚的情感。
“谢谢你，赵阿姨。”他郑重地说道，声音哽咽却充满真诚，“谢谢你守护他，也谢谢你现在告诉我这一切。”
赵初曦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继续前行的坚定。她看着唐嘉浩，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那么，你……打算告诉他吗？关于他的身份。”
唐嘉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他的声音清晰而果断，“我不会告诉顾然他是机器人。”
“为什么？”赵初曦轻声问，眼里有了然也有探询。
唐嘉浩的目光变得异常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是我妈妈用爱创造的生命，是顾然，是我的好朋友，是我们家的一份子。让他知道真相，等同于摧毁他现有的整个世界。我希望他永远这样‘真实’地活下去，去感受，去经历，去爱，去烦恼……就像妈妈希望的那样。”
赵初曦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年，他的成熟和担当超出了她的预期。她长长地、舒缓地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露出了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
“你妈妈把顾然托付给我，是怕你孤单。她总担心她走了以后，你的世界会变得灰暗。”她声音温和，充满了欣慰，“但她大概没想到，你会用这样的方式，接过了守护的职责，并且如此深刻地理解了她创造顾然的意义。”
“他是个机器人，但他首先是我们爱的家人。”
“你愿意这样陪着他走下去，我……就真的放心了。”
唐嘉浩鼻子一酸，用力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慵懒的、拖着脚步的声响，还夹杂着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
“咦——你们怎么都起来啦？居然没人叫我！”
顾然顶着一头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出现在楼梯转角，一边打着大大的哈欠，一边揉着眼睛，怀里还胡乱抱着件外套，像只还没完全清醒的大型犬，迷迷糊糊地晃进客厅。
“你们两个凑那么近，表情还那么严肃，”他嘴角咧开一个灿烂又带着点傻气的笑容，习惯性地打趣道，“是不是在偷偷商量怎么把我卖了啊？”
“卖你也得有人要啊。”赵初曦立刻切换回平常那副轻松调侃的语气，笑着反击，“刚起床别咋咋呼呼的，先去喝点水。”
“知道啦知道啦。”顾然揉着眼睛走过来，很自然地把脑袋凑到唐嘉浩面前，仔细打量着他，“欸？嘉浩，你眼睛怎么有点红红的？没事吧？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还是我睡相太差吵到你了？”
唐嘉浩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关切和一点点小迷糊的脸庞，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想起清晨醒来时，顾然安详却冰冷的“睡颜”；想起自己小心翼翼将他挪回充电位时的心疼与紧张；想起那声轻微的启动提示音响起时的如释重负。
顾然“活着”。
即使他的生命由另一种形式构成，但他此刻就站在这里，带着蓬勃的朝气，说着关心的话语，有着最鲜活的表情。他不是机器，不是装置，不是实验品。
他是顾然。
是唐嘉浩最好的朋友。
是妈妈爱的延续。
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存在。
“你今天……怎么睡这么沉？”唐嘉浩压下翻涌的情绪，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轻声问。
“我也不知道啊，”顾然一脸茫然地挠挠头，“就感觉睁开眼就天亮了。你说奇不奇怪？”
唐嘉浩和赵初曦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笑。
“可能……你最近太累了吧。”唐嘉浩耸耸肩，语气轻松自然，“多休息是好事。”
顾然仍旧有点困惑，但他天性乐观，也不深究，转身就朝厨房走去，嘴里还嘟囔着：“不过我明明记得昨晚你是在我房间睡的，结果早上起来就没人了，也太不够意思了……”
唐嘉浩没有解释，只是端起水杯，借着喝水的动作掩去了嘴角复杂而温柔的笑意。
此刻的顾然，言行举止与任何一个阳光开朗的高中男生别无二致，充满了人类少年特有的鲜活气息。唐嘉浩知道，自己会牢牢守住这个秘密——即使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晓顾然的来历，他也绝不会让这份真相去破坏顾然此刻的“真实”。
因为他希望顾然能永远这样“活”下去。
以这具非凡的躯体，去极致地体验最平凡也最珍贵的人类情感。
正如他母亲所期望的那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