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眼珠间或一轮，看向他们，没有一点生气。
最后还是一位女警官走上前带她离开了现场。
章黎愣愣地被带着，眼前有些发昏，她身处一片黑暗，好像堕入了无底深渊，遥遥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走在前面，她伸出手，本能地动了动嘴唇，那人似有所感般停住了，回过身，章黎看见她脸上布满鲜血，眼窝深陷，没有瞳孔，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奇怪的是，章黎似乎并不害怕她，甚至想抓住她，只是身影越来越模糊，就好像她从来都抓不住任何东西一样，留给她的不过是一句轻轻的呢喃。
“千千啊。”
章黎松开手，好疼啊，真的好疼啊。
“妈…妈……”
小杜警官闻声愣了一下，肩头一片湿润。
她刚想出声安慰，就被嘹亮的警笛声拽回了现实。
章天死了，王志远因为抢救及时活了过来，警察查出来他早年放高利贷，侵犯未成年，杀人放火，他的前半辈子就是一部鲜血淋漓的犯罪史，此畜生还死不悔改，对着警察痛哭流涕“同志啊，都是他们一家人的问题，我是冤枉的啊，实在不行我给你点钱你放了我呗。”
当然没人理他。
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制裁。
章黎躺在病床上打点滴，小杜在给她削水果，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着天。
过了一会儿，病床上的女孩缓慢开口。
“杜姐姐，这件事被报道出来的话，新闻上会出现我的照片吗？”
水果皮断了，小杜把水果皮扔进垃圾桶，摸了摸章黎的脸，温声安抚“不会的，你放心。”
“镜头，对准的应该是有罪的人，不是你。”
“章黎，你没有错，不是你的问题，知道吗？”
章黎眨了眨眼睛，小杜给她掖了掖被角，阳光给这位年轻的女警官打上一层柔和的光。
“好好睡一觉，别想那么多。”
于是章黎闭上了眼睛，按理说这两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睡不着才对，但这却是她十年来睡得最安稳的时候。
小杜回到警局，跟同事们讨论起这个案件，都是一阵唏嘘，一个14岁的小姑娘，本来应该是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却遭受了这么多。
什么时候能让这个世界的花毫无顾忌地绽放，能让她们走进处处光明的地方，永远朝着灿烂生长。
走出医院的那天，小杜警官送章黎回了家，不过章黎知道，她没有亲人了，黎念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章天的那些亲戚有跟没有没什么区别。
章黎懒懒地躺在沙发上，茶几上有一部旧手机，那是黎念的，章黎现在接手了它，旁边还摆着一个小罐子，里面装着黎念的骨灰，她看着它，就像看见黎念还在家里忙活一样，这个束手束脚了一辈子的传统妇女，最后终于选择反抗，用生命捍卫了女儿的尊严和未来。
天气真好，风和日丽，但是章黎清楚地知道，她没有亲人了，没人会叫她千千了。
《野渡》里面的鸭子是思想觉醒了才决定离开家，而她不需要觉醒了，她的家直接没了。
楼下有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橘黄的光铺了满地，章黎抱着膝盖坐在屋顶上，晚风带起发梢抚过她的脸颊，有点痒。
唉，可能又要麻烦小杜警官了呢。
章黎站起身，在她刚要攀上护栏的时候，手机响了，谁会给黎念发消息呢，章黎扒在护栏上顿了一下，风依旧吹着，天上挂着颗星星，在夜幕下格外显眼，章黎想了想，拿出手机。
“知名作家谢垚的新书已上市。”
不是短信，是一则推送，谢垚出新书了。
屏幕的光刺的她眼睛生疼，她条件反射地眨眨眼，最后低下头，长呼一口气。
反正也不急这一会儿，看完这本新书再说吧。
于是章黎爬下来了。
章黎买来了谢垚的新书《灯塔》。
是个短篇小说，在遥远的礁石岛上，有一个叫星星的小姑娘，她的爸爸出海了，两年都没回来，星星很担心，决定去找找看，她乘着破旧的小渔船出发了，一路上惊涛骇浪，每次命悬一线时她都会看到明明灭灭发着光的灯塔，有了灯塔就有了方向，星星循着灯塔的光航行，最终找到了父亲，但是在他们一起返回礁石岛的路上，星星看不到灯塔了。
星星：“爸爸，你能看到灯塔吗？”
爸爸：“能啊。”
星星：“可我看不到了，明明我来找你的路上还是可以看到的啊。”
爸爸：“因为那时候是你一个人在航海，你只有靠自己才能往前走对不对？”
星星还是不太懂，“对啊。”
爸爸粗粝的手抚过她的发顶，驾着渔船驶过他眼里的灯塔。
“亲爱的星星，灯塔并非实物，它是你在绝望时候迸发出来的一线生机，你只有单独去经历，才能感受到它。”
章黎合上书本，瞥见书封上写着“你的心里有一座灯塔，所以如果噩梦来了，你不要害怕。”
我不会害怕了，章黎心想，我会好好的。
至少，章黎关上灯，我要好好地去见谢垚一面。
靠着国家补助和兼职，她读完了高中。
高考出成绩那天，周锦瑶提着两箱牛奶来到了章黎的家。
她是章黎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人刚过40，两鬓就已斑白，刚带章黎的时候，她觉得这小姑娘有些木讷，还担心她以后进了社会容易被欺负，后来了解到了小姑娘的家庭背景，周锦瑶只觉得心疼，心疼她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却走了好远好远的路。
窗外的蝉叫得老欢了，跟高一那年一样吵闹。
那一年，周锦瑶把章黎叫进办公室，指着分班表上的物化生问她。
“你不是更喜欢历史吗？”
女孩双手绞着衣角，声音细如蚊呐。
“但我理科更好，发展方向也更多。”
“分完科后你就可以把重心都放在文科上了啊，试试嘛，会有提升的。”
章黎低头不吭声了，周锦瑶注意到章黎的头发有些长了，刘海都把眼睛挡住了，她张张嘴刚准备继续说。
面前的女孩就开口了。
“老师，我没有试错的成本。”
短短几个字，砸的周锦瑶晕头转向，她突然就明白了，章黎只有自己，能帮她改变命运的只有分数，如果她真的选了喜欢的文科却学不好，那她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呢。
周锦瑶抿了口水，心里一阵悲哀，没再执意劝她，摆了摆手。
“回去吧，哦对了，我给你签个假条，中午去理个发，你那头发都挡眼了，去学校东头那家理发店啊，他们家便宜，一次只要3块钱。”
多年之后章黎才知道，其实那家理发店的正常价是20。
“呜哇呜哇——”
树上的蝉不停叫唤，周锦瑶陪章黎查了成绩。
651分，正常发挥，章黎一如既往的平静，周锦瑶有些激动，她擦擦眼睛，抱了抱章黎。
“恭喜。”
那个暑假很漫长，章黎做了好多份兼职，攒够了学费。
某个平常的午后，章黎收到两个快递，一个是南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另一个里面装着四件套和一些崭新的生活用品，那个卡皮巴拉的杯子她认识，高考前在周锦瑶办公桌上见过，当时还没拆封。
当天晚上章黎抱着手机在周老师的对话框里敲敲打打，她不是一个善于社交的人，也不懂要如何回应别人的善意。
犹豫半天才发出去一句“谢谢周老师（玫瑰花）”，对面也很快给了回复“不客气，在新的学校加油哦！（笑脸）”。
带着夏天最后的暑气，章黎踏上了去往学校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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