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如泥，行至一夜，马匹的步伐更重了。阿敏轻咳一声，鼻腔中吸入一丝冷气，夹杂着铁血的气味。
谢池脱下外衣，披在阿敏身上，嗓子有些嘶哑：“我下去看看，你在这等我。”
阿敏刚想叫住他，喉间顿时一股腥甜，她吃力地咽了下去。沿着少年的脚印望去，是一个低缓的上坡，他的背影就这样消失在雪地。
阿敏裹紧了大衣，一颗心不安地窜动。铁原岭属于格尔卓草原的一部分，西接戈壁荒原，其中一个名为乌犁的族群常来此作乱。
两地同为游牧民族，因世代争夺疆域遗留下来的仇恨，双方间的矛盾早已不可调和。而乌犁族之所以不敢越过铁原岭，正是忌惮苍蛮大君的萧虎旗。如今，还有她父君的铁风旗。
阿敏自记事以来，就听闻乌犁族十战有十败。那时草原上的孩子流传一首牧羊歌，大致意思是在嘲讽乌犁族的不堪一击。阿敏随他们一起唱，想象着自己是个女英雄，威风凛凛地展示敌人的首级。这个动作也是她在伙伴那学来的，斩下的首级越多，证明实力越强。
阿敏得意地在父君面前哼起这首歌，期盼父君能早日带她一起上阵杀敌。谁知齐木德·瀚面色如铁，罚她连抄二十遍军令。
阿敏心里叫苦不迭，军令又长又难懂，她愣是背了下来，也不知其中意义，实在枯燥。但她长了记性，再也不敢学别的孩子唱歌。直到后来看的书渐渐多了，她才懂得那句：
斩级论功，凡辱尸者，军规处置。
此次乌犁族一反常态，背后必有势力相助，直觉告诉阿敏，这股势力的野心，远不止九塬。
铁风旗是父君历时四载建立起来的，军令如山，建成至今，一年来从无败绩。父君威严的面孔浮现在眼前，身后是掩盖天光的铁甲骑军，阿敏说服自己，他们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簌簌冷风四面吹来，枯瘦的寒松承载着厚重的积雪，古老坚毅的枝干凌天伸展，在白雪中愈加分明。许是积雪的缘故，枝干被压弯下来，远看似浮云流动，近看发现寒松静默，一如仙人拈花，参透虚空。
谢池终于出现在视野，一片积雪落下，阿敏心头一触。少年眼尾猩红，双眼覆着一层薄雾，这是阿敏第一次认真看他的眼睛，视线撞上的一刻，少年的眸中流露出一股无法言说的哀伤。
“谢池，前面发生什么了？”
阿敏担忧地望向谢池，他走到她身边，掌心摊开，上面是一个沾了血的细口瓶。
“这是止血的。”
“前面死了很多人，你的家人应该不在里面。”谢池的一番话使阿敏的心放下了一半，她并没有告诉谢池有关她的身份，只是说要找铁风旗里的家人。
阿敏接过药瓶，带着谢池掌间余下的温热。
她吞下两粒，谢池紧紧盯着她，阿敏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披着谢池的外衣。她急忙要脱下，谢池按住了她的手。
“穿着吧，我要走了。”
阿敏僵在原地，心里的积雪重重砸落，毫无理由，但猝不及防。
谢池已经帮了她太多了，她说好不能贪婪的。
“是啊，天亮了，你叔父还在等你。”
“嗯……”
谢池头也不回就走了，阿敏忍着肩头的痛翻下马，想把马让给他。若不是他的帮助，她不会走到这里。她可以在这里等她的父君，可回去的路这么远，谢池该怎么走。
阿敏刚要喊住他，一口鲜血喷洒而出，整个身子失去意识重重倒在地上。
她做了好长的一个梦。雪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骨，谢池跪在一个死去的男人身边，埋头垂泪。男人的血迹凝在身下的雪地里，颜色鲜明又醒目，谢池抬眼直直看向她，一面血海无声翻涌而来，缠住她的脖颈。
在她快要失去呼吸时，一把刀刺穿了谢池的心脏，他的血静静淌下，撞在她的怀里。刀后的人铁面寒光，齐木德·瀚冷冷擦拭着血刀，耳边传来凄烈的马嘶声。
“不要！”心脏猛烈跳动，似要冲破胸膛，无力的抓狂感烧遍阿敏的五脏六腑，压抑的情绪化成一串眼泪。梦境四裂，她的声音也被扯碎，坍塌在望不尽天边的雪里。巨大的悲伤揉成一团哽在喉间，醒来时她静静躺在父君的怀里。
“阿敏，怎么哭了？”
阿敏睁开眼，没有鲜血，没有死亡，没有哀怨，没有哭喊，只有父君温柔的大掌，覆在她的脸颊。
“这是回家吗？”她刚开口，喉间一丝血气还未散去。她坐在马背上，靠在父君的怀里，身后是乌压压一片的铁风旗，朝东行去。
“你哥哥派来的信使已经告知于我了……让你受苦了。”
阿敏摇了摇头，有家人在，才有心安之处，这些痛远不及父君和兄长们在战场上经历的。
脸上的泪冰冰凉凉的，她蓦然想起刚才那场梦，却记不太清了。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副将多吉笑道：“你记不得了？不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把你送来的吗？”
阿敏回想起少年的背影，一摸口袋，那个小药瓶还在，保留着温度。一颗心随着伸出的指尖探出头，沐浴着暖洋洋的午风。
谢池说要离开，可还是心软了。
“那他去哪了？他帮了我很大的忙，我要好好感谢他的。”阿敏记得这是回去的路，既然谢池陪她走到了最后，为何不同行呢？
“他问了去中原的路，就骑马走了。”
阿敏明白过来，这带还有一些直通中原的小路，要去中原，比走五渡口快得多。或许谢池和叔父约好了，等不到他，就去中原的边境会合。他是个有主意的人，阿敏很相信他。
铁风旗的烈马是在草原上长大的，远比来时的那匹马健壮。阿敏终于捡起马背上奔腾的感觉，和风拂起她的碎发，在耳边狂啸，她又回来了，格尔卓草原，九塬部落。
“是铁风旗！大君回来了！”牧民们仰天高呼。
不速之客的首领一副意味深长的笑容，伸手把齐木德·瀚往帐篷里请，鸠占鹊巢不过一宿，还真把这儿当自己的巢穴了。
齐木德·瀚不正脸瞧他一眼，铁甲下的大刀让人心生寒意。他的目光扫过三个儿子，示意他们一同进来。齐木德·准愣愣跟在两个兄长后面，时不时往铁风旗看去，依然不见他的阿敏。
大阿都沁氏见到丈夫，什么也没问，神色如常，只是面色难掩憔悴，她心里怎么可能不担忧呢？
齐木德·瀚瞧了眼抱着孩子的小姨子，脸上没有一丝血气，怀里的孩子面庞干净，身侧一盆血水，屋里弥漫着一股腥臭。
他没开口，坐在主位上。那个首领也不自报姓名，自顾自拱手行礼道：“得见大君，恰如窥见草原之虎豹，小的真是不寒而栗。”
话虽如此，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一副不怕死的模样。
齐木德·瀚提起大刀，其上血迹已干，却仍触目惊心。
“你围了我的帐篷，还在我的部落杀人，有何居心？”
话音刚落，大刀直直劈在首领的跟前，他下意识往后一退，默默咽了咽口水。
“我等崇敬大君已久，此番杀了大熠的公主，就是为了谋得大君的信任，随大君南下夺了中原。”
分毫不差，这盘棋的走势，齐木德·瀚心里已经预料。这狗贼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张口直入主题。
“夺中原？尔等鼠辈竟是藏着此等野心，草原和中原已经和平了这么些年，我看是你想反了？我不介意替中原的皇帝除了你这逆贼！”
首领眼神一瞟，指向小阿都沁氏：“中原皇帝的女儿死在你的部落里，你不会以为你还能独善其身吧！”
大阿都沁氏心里一紧，她的丈夫如今是安全地回来了，却不知阿敏如何。从她的丈夫进门到现在，她没有一刻不在挂念着女儿。她的内心是矛盾的，她明白了昨夜阿敏那番话的用意，她害怕女儿回来，可她又害怕女儿再也回不来。
“阿鹰阿野阿准，还等什么？他杀了你们的妹子，难道还等着别人来报仇雪恨吗！”
此时帐篷里只有两个逆贼，三兄弟得了父君的命令，团团将其缚住。与此同时，外面的铁风旗似乎也得了命令，刀剑声四起，不出意外，一百来个逆贼全体覆灭。
齐木德·瀚走到那位首领的跟前，他被压制跪在地上，舔了口嘴角的血渍，面色挑衅。
“杀吧！杀了我！大君你也活不长了！”他狂傲地大笑，只盼齐木德·瀚一怒之下给他一个痛快。
阿准恨不得一刀将他砍死，不明白父君还在等什么，不是要给表妹报仇吗！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女孩的声音突然闯入。
大阿都沁氏再也控制不住，失力地靠在妹妹的肩上，大君夫人的威严此刻已经殆尽，泪水从她通红的双眼决堤而下。
副将多吉掀开帐篷，阿敏走了进来，她身形消瘦了些，双眼却十分明亮。
跪在地上的男人不可置信睁大了双眼，她的三个兄长也吃了一惊。
“你说大熠的公主死了，那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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