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上午，刘嘉都有些恍惚。直到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老师，我想请教一下，创业企业在融资过程中应该注意哪些问题？”前排一位男士忽然起身举手提问。
融资——这正是刘嘉最近最感兴趣的话题，她不由得集中精神，想听听张文斌如何解答。
“你的问题有些宽泛。融资策略需要根据企业所处的发展阶段、融资目的、行业特性、自身竞争力、资本关注度以及股权结构等多方面因素来综合考虑。你可以再具体一些吗？”张文斌耐心地引导对方。
男士补充了一些企业具体情况，张文斌示意他坐下，正准备回答。就在目光即将移开的瞬间，他忽然顿了一下，重新望向这个方向——他看见了刘嘉。但他只微微停顿，便迅速恢复从容，继续在台上侃侃而谈。
学校东门的咖啡厅里，刘嘉与张文斌相对而坐。张文斌啜饮一口咖啡，说道：“这家的美式，还是从前的味道。”十二年前，他曾带她来过母校，说这家咖啡承载着他青春的记忆。可惜刘嘉喝不了咖啡。如今他四十五岁，她三十七岁，青春的确早已悄然远去。
“你变化很大，刚才差点没认出来。”张文斌微笑着说。
“你倒没什么变，还是老样子。”刘嘉轻轻放下牛奶杯，也报以微笑。
“发型很适合你。”
刘嘉将肩前一缕卷发拨到耳后。松散的大波浪垂至半腰，这是她这些年最钟爱的发型。
“谢谢，这是我们公司的产品，全真发手工编织，轻薄透气。以后可以给太太带一套，我给你最优惠的价。”
“你现在做假发了？之前的早餐粥项目呢？”
“早没做了，现在帮我二叔打理假发厂，这几年发展得还行。最近我们也在考虑融资，正好向你请教。”
张文斌微笑回应：“愿闻其详。”
眼前的女人脸上有些许疲惫，但皮肤细腻、妆容精致，岁月不仅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反而让她的五官更加清晰柔和。但她是如此的陌生。她刚才一直等在外围，看他从人群中脱身。她不是单纯来叙旧，而是带着商人明确而本能的目的。曾经的她单纯、柔软，甚至有些自卑；如今却目光如炬、气定神闲、沉着冷静，俨然是一副女企业家的姿态。
这些年来，他只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某论坛现场，她穿着一身黑色职业装，正俯身与老板低声交谈。他就坐在同一排最左端，不确定她是否看到了他。会间休息时，他又瞥见她正与电视台记者协调会后的采访位置。那是他们分手的第二年，她所在创业公司高速成长，引来众多媒体关注。
两年后的一个清晨，他出门跑步，天刚微亮，竟看见刘嘉从一辆中型厢货下车，与工作人员一起往早餐点配送粥品。他向艾拉打听，才知道她离开了那家发展正好的公司，与朋友合伙创业了。
“你还挺关注人家嘛，怎么没想再挽回一下？”艾拉调侃他。
他怎么没试过？
与其说她像照片上的那个人，倒不如说她更像他的妈妈，除了长相，她那善良、温柔、纯粹、善解人意的性格更像她。她并不是影子，不是替身，他是真心地爱她的。他想努力地想挽回。
分手后第一周，他几次联系刘嘉，都被拒绝。5月20日傍晚，他精心准备了一车鲜花，在她公司楼下弹着吉他唱歌表白，整栋楼的人都围过来，像是在看一个穿越时空的浪漫傻瓜——但她始终没有出现。
直到晚上八点多，王晓峰来了，手里只握了一小束玫瑰，他们牵手离开。他又在她小区门口守了一整夜，希望第二天清晨她能看见自己的痴情。可他最终看到的，是刘嘉挽着王晓峰的胳膊走出小区。王晓峰说了句什么，她张开嘴笑得前仰后合，快乐得像只出笼的小鸟。
他心中一刺。在他面前，她从来安静、温柔、小心翼翼，连微笑都只是唇角微扬。那样肆意开怀的大笑，从未为他绽放。这样一只回归山野的鸟儿，怎么可能再愿意飞回笼中？
他放弃了。此后未再打扰。六年前艾拉出国，他也彻底断了刘嘉的消息。没想到她转了行，帮叔叔做家族生意，还来母校读MBA。
他们就企业融资聊了一些具体问题。最后他说：“你们属于传统行业，可能需要专业融资顾问提供咨询。我让艾拉帮你找找，她刚回国，升任北京分部一把手，手下投资顾问很多，应该有合适人选。”
“太好了，谢谢！回头一定请你和艾拉吃饭。”她举起牛奶杯，“以此代酒，先谢过了。”张文斌端起咖啡，两人轻快地碰了杯。
“嗨，我一猜你就在这儿。”一个年轻女人走近，紧紧挽住张文斌的胳膊，似乎生怕有人捡走她遗失的宝物。“这位是？”她笑着看向刘嘉。
“这是我今天课上的学生，刘嘉，刚刚在聊企业融资的问题。”张文斌连忙介绍，又转向刘嘉，“这位是我太太，林诗曼。”
“看你们聊得挺开心嘛，倒像是老朋友见面。”林诗曼笑盈盈地在两人脸上停顿片刻，对张文斌说：“找你半天了，儿子的小提琴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得走了。”
张文斌只好起身道别：“融资的事，我会让艾拉联系你。”
“好的，谢谢您，您先忙。”刘嘉微笑挥手。
林诗曼紧挽着他快步离开。走出两步，又回头向她微笑示意——那笑容里有自信，也有傲慢与不屑。
她有一张饱满美丽的脸，看起来不到三十。乌黑长发丝滑垂落，更显年轻；斜分刘海却又带出几分成熟韵味。那张脸似曾相识。那眉眼、那鼻梁，很像她曾反复端详过的、照片上的那个人。
外婆葬礼后，刘嘉在空荡的老屋里呆了一天一夜。外婆临终前的话始终萦绕耳边。外婆见过王晓峰的照片，那年春节她介绍张文斌是“一个朋友”时，外婆只轻轻“嗯”了一声，也许早已察觉，却什么也没多说。
与张文斌相处的那两个多月，她总以太忙为借口很少回去，但常打电话。外婆总是在电话中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她会迟疑一下，然后说：“挺好的。”或许就是那一丝迟疑，让外婆感知到她心里的不安与慌张。
那时的她，每天醒来都恍惚于生活是梦还是真实。心里总是别扭着、不安着，没有一刻平静。她常常梦见王晓峰，梦见他们还在那二十平的合租房里玩闹。她心怀愧疚——夜里梦着一个男人，白天却充当另一个男人的女友。她觉得自己糟糕透了。
从外婆家回来，她在那个二百平的房子里徘徊，抚摸每一个角落。蓝灰主色调的布艺装饰理性而柔和，窗帘、沙发、桌垫、地毯，全是按张文斌的喜好，由她亲手挑选布置。她抚过这些熟悉的物件，却只觉得陌生。她自己喜欢什么颜色？她喜欢粉、白，喜欢一切明亮的色彩——但那会让他觉得俗气。
她走进他的书房，浏览那些书籍：计算机、生命科学、名人传记，当中还有一本《安妮·李斯特传记》。她信手翻开，一张照片轻轻飘落。她拾起来端详许久。那发型、那衣着，莫名熟悉——那不正是那次艾拉为她打扮的样子吗？再细看，那女子的脸型、鼻子，竟同她有几分相像。一切忽然清晰起来。
她原本仍在自责、疑惑和纠结。在他优秀、帅气、近乎完美的人格面前，在他真诚而猛烈的追求之下，平庸如她，怎能抵抗这强大的吸引？可若不是因为这“像她”的缘故，她又何曾能入他的眼？所有迷雾，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她把那张照片留给他，清醒地离开了。但她能去哪里？她在酒店住了一周，开始找房。王晓峰发来几次信息问她近况，她都说挺好。有几次她几乎想问：你那时说的话，还作数吗？但还是忍住了。
张文斌也找过她几次，她都拒绝了。5.20那场闹剧，她也没理会。她清楚自己最要紧的是保住工作——之前一个月多次请假，领导已对她非常不满。她必须努力，工作才是她唯一可依赖的。
周末，中介带她看房时，王晓峰却出现在门前。他对她说：“回来吧，回家住。”她忽然泪流满面。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关于那三个月，他只字未提，就像她真的只是去旅行了一趟。
两年后他们结了婚，在东五环买下一个八十平米的房子。晓峰父母出了大头，加上他们自己的积蓄，还有她父亲偷偷给的几万块。
工作两年后她升了职，但也意识到更多背景优渥的新人正不断涌入。以她的学历背景，未来的职场之路只会越发艰难。恰有朋友创业做早餐粥供应，她便参与进去。王晓峰只说：看准了就做，没事，还有我。大不了，我养你。
生意刚有起色时，父亲来电说二叔病倒了。他的两个孩子帮不上忙，请她回去帮忙经营假发厂。二叔早年办厂赚了些钱，却疏于管教子女：大女儿恋爱脑，二十多岁就替人背了上百万网贷，对方却一走了之；小儿子交通肇事逃逸，被判刑入狱。二叔一气之下病倒。厂里质量下降，收货方拒绝接货。此时若变卖厂子，偿债后所剩无几，一家人往后生计便成问题。既然她也在创业，不如回来帮二叔一把。
她回去考察，见厂子规模不大，但设备齐全，需求也相对稳定。只要有人严格把控质量，并非做不下去。再看周围，假发生产厂家不少，已形成完整产业链。如果坚持做下去，仍有发展壮大的可能。
她取出粥品生意退股的钱，入股了二叔的厂。虽是小股东，但她需要实质绑定，而不只做职业经理人——否则日后规模大了、方向偏了，她会使不上力。二叔与她签了协议：虽为二股东，但决策权归她，堂弟堂妹日后不得干涉。
随后几年，她陆续收购了几家小厂。如今他们的厂子已跻身中型企业，早非昔日小打小闹。
这些年来她北京、老家两头跑，多亏公婆帮忙带孩子。王晓峰仍做计算机，已升至中层，但做得很辛苦，一头卷发也稀疏了不少。
“这些生产设备也可以智能化。人员培训成本高、流动性大，产品质量不稳定。你们既然做自有品牌，往后更要有自己的特色。”王晓峰给她建议，并抽时间帮她考察可行性，最终辞职组建研发小组，启动相关智能软硬件的开发。
市场是她的强项。她已不甘只做大品牌代工，自有品牌才能争取更大利润空间，但前期市场投入不小。借助电商，她把生意拓展到非洲、欧洲多个市场，同时做起直播带货。堂弟堂妹能说会道的优势也终于派上用场——这几年他们带出一批年轻骨干，将直播带货做到行业前列。
但她还想做得更大，于是想到了融资。
艾拉很快联系了她，亲自带团队考察厂房，对她们提出的智能化生产研发表现出浓厚兴趣。
“这么说，我们还是有希望的。”刘嘉说。
“虽然行业传统，但市场需求旺盛，前景乐观。尤其是你们率先布局智能化生产，加入科技元素，对资本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艾拉回应。
谈完工作，艾拉饶有兴致地感叹：“真没想到，你会成为一名女企业家。当初我以为你只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被张文斌迷得神魂颠倒，甘心做他的金丝雀。没想到，他那般轰轰烈烈的追求，竟也没能打动你。他可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钻石级偶像啊。”
“那是我幡然醒悟。王子爱上的是穿上水晶鞋的公主，若他一开始见到的是衣衫褴褛的灰姑娘，还会心动吗？更何况，他爱的只是照片里的那个人，其他人都不过是影子。”
“厉害，你看到那张照片了。”艾拉压低声音，“后来我在国外听他们一个高中同学说，那女生家世很好，张文斌一直暗恋她，但从来不敢和她说话，也没有通过信，只是通过那个同学打听她的消息。后来她上大学交了男朋友，却不幸遭遇意外去世了。”
“或许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的，越是珍贵。”刘嘉淡然道，“不过他现在不是找到了一个更完美的替身？这样也好。”
“那个女人啊……据说只是他在飞机上多看了她几眼，却是女方主动的。未婚先孕，这才牢牢绑住了他。他太优秀，女人缘又好。这些年来她看得紧，其实也累。上次我们几个人吃饭谈事，不知怎地她就找来了，场面真是尴尬。”
刘嘉笑了笑，没再说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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