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嘉慧吃惊地扭过头去,一看来人,那句“哥”立即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半晌才茫然地说:“你怎么来了?”
吴霖西装革履,深灰色的笔挺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就像刚结束了一场音乐会从歌剧院之类的高雅地儿匆匆赶到菜市场,像一只误入鸡群的白鹤格格不入,他简洁解释道:“是姜姨跟我说的情况。”
他顺势搂住钟嘉慧的腰,把她往怀里带了带,目光锐利的看向继母:“妈,嘉慧是第一个到的医院,她才做过手术,就这么忙前忙后奔走了大半天,您却是一点汗也没出,未免太过宽于待己严于待人了。”
他顿了顿,拍了拍钟嘉慧的肩示意她坐下,才意味深长地说:“毕竟您可是母亲啊。”
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片安静,继母瞪大了眼睛,随即深吸一口气温柔微笑道:“小吴啊,话不能这么说…”
她还没能说出想说得的话,父亲重重拉了一下她的手,脸色讪讪:“你少说点,被儿媳妇听见要伤心了。”
他倒是不在意她伤不伤心。
钟嘉慧面无表情的抿了一口水,就感觉椅子一重,吴霖紧紧挨着她坐下
“怎么样?”他用目光询问她。
钟嘉慧的手臂还被他搂着,热得发烫,抬头望了他一眼,无声启唇:“气饱了。”
吴霖的视线带着打量:“是早上没吃饱?”
姜姨吓一大跳,赶忙解释:“我早上做了好多好吃的,太太都没吃几口,一个电话她就跑出家门去了。”
继母赶忙吃惊地露出了她的两颗洁白无瑕的门牙,满脸深切关怀:“没吃饭可不行,你们年轻人就是仗着自己年轻不爱惜身体,这样吧,小吴去打包几份饭,就当我们的午餐。”
她挑了挑眉,简直恨不得他立刻走人千万别在她面前碍眼,但声音却很是热切:“可别让你媳妇饿着了。”
姜姨睁大眼,被她的不要脸震慑住了,但她又很快反应过来,站起身:“这地儿我熟,我去就就行。”
“我想吃红烧肉。”继母急忙加了这么一句,“好多天没碰荤腥了,怪想念的哩。”
迎接她的只有重重的脚步声,钟嘉慧会给她面子,吴霖不会扯破面子,但姜姨是谁,她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在农村这刻薄人的地儿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拉扯大,体面是什么东西,她在她丈夫被雷劈死的那一刻就不知道了。
——继母看着钟嘉慧面前的精致饭菜发愣,张了张口问:“我的饭呢?”
姜姨很是抱歉地说:“我走了半个小时都没看见卖红烧肉的铺子,又不知道你还想吃什么,就没敢买。呀,钟夫人,这菜好吃吧?我跟您讲,这家的烧乳鸽最好吃了,您一定要趁热吃哩……”
钟嘉慧抖落一地鸡皮疙瘩,姜姨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习惯,一进家门便开口闭口喊夫人先生,这么些天了她都没能听习惯,更别提外人了。
周围众人中医生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一清喉咙示意:“产妇麻醉药效过了就会很快醒过来,里面需要一个陪护。”别都跟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门口了。
钟嘉慧立刻扒拉下饭菜,一抹嘴巴说:“那我进去了。”
再多待几分钟都折寿。
没人拦着她,她格外顺利地走了进去,嫂子正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雪白的被子衬得她脸色苍白,乌黑的头发凌乱地沾在脸颊,硬生生把圆润的脸衬出几分枯瘦来。病房厚重的大门隔开了过道喧嚷的人声,此时只有点滴瓶滴滴答答微弱的声音,钟嘉慧伸手帮嫂子掖了掖被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你哥人呢?”身后有人出声。
“不知道,”钟嘉慧抽搐着勾了勾嘴角,“说是出差,哪有出差电话打不通的。”
吴霖挑眉:“上天了?”
钟嘉慧轻哼一声:“不止,我看他是要入地……”
嗡嗡…嗡嗡嗡……
手机响了。
她掏出手机,一看来电人就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你给我打那么多个电话干嘛?有事不能微信上说吗?还以为家里死了人呢给你急的。“
“一早上都没接电话,”钟嘉慧反问,“你是手机被抢了还是终于从深山老林里出来了?”
“可不是嘛,”她哥一拍大腿,“到缅甸看石头去了,这穷山恶水的总算是出来了,等会上回家的飞机,今晚到家哩,你嫂子呢?”
“……”
“咋了?怎么不说话?”
“在医院,”钟嘉慧轻声说,“孩子生出来了。”
“这么快!”她哥大吃一惊,随即又咧开嘴嘿嘿笑起来,“男的女的?”
“……没活下来。”
沉默,电话里是近乎死寂的沉默,下一瞬,她哥的怒吼隔着电话传遍了整个病房:“钟嘉慧你什么意思!今天又不算四月一!咒我呢!”
钟嘉慧:“没咒你,我说的真话,嫂子早上摔了一跤,孩子没了。”
她哥瞬间无声无息,紧接着他阴沉沉地说:“那你在哪里?不是叫你照顾她吗?”
钟嘉慧心头咯噔一跳:“我……”
“你没在她身边?”她哥喋喋不休地质问,“你是不知道大肚子的一个人生活有多危险吗?亏我还信任你!”
他没听见钟嘉慧回话,认定她心虚极了,声音变得更大:“你哥我三十来岁了才这么一个宝贝孩子,现在好了…不是,你就不知道告诉医生要保住孩子吗?”
钟嘉慧看着双眼紧闭,眉间紧蹙的嫂子,耳朵里充斥着他哥急切的逼问:“我就问吧,你是不是没照看好她?是不是你没跟医生说…”
“挂了吧。”吴霖忽地凑在她耳边吐气,“挂了,没什么好听的。”
钟嘉慧深以为然地准备按灭它,突然病房里响起第四个人的声音,虚弱冰冷:“你别挂,让他继续说。”
“…一定要保住孩子?”
钟嘉慧低下头,就看见嫂子微微睁开眼睛,她的唇色惨白,可眼角眉梢却挂着讥讽的微笑。
“你没说,是吧?我就说…”
嫂子忽然一把抢过手机,眼神冰冷:“钟鸣龙,从这个电话接通到现在五分多钟,你敢说有问候一句我吗?”
电话那头一静,过了没一会,他哥讪讪道:“我这不是…也有提…提起过你嘛…你没事吧?”
“托你的福,”嫂子忽然轻轻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泪花一闪,“我还活着。”
电话那头长长地,放下心似地夸张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他还想说什么,嫂子已经挂断了电话,将手机交还给钟嘉慧,声音很是疲倦:“谢谢你,嘉慧。帮我我这么多忙。”
钟嘉慧不自在地笑:“一家人嘛,应该的。”
嫂子淡淡地,下定了什么决心地说:“很快就不是了。”
“……”
她哥保准要完。
钟嘉慧低头注视着嫂子,将她疲惫的眼睛,干裂的嘴唇看得一轻二楚,一刹那间心微微一抽,眼前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人影。
她病床前的妈妈,在她爸终于拨冗前来探望她后也是这个表情。
“活了大半辈子看清了一个人,也挺好。”母亲那个时候已经很瘦了,但精神还不错,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我要趁我活着跟他离婚分财产,至少能给你留下点什么。”
当然,她在离婚前就离开了人世,没给她留下一丁点钱,她只身北上跟外婆住了两年,外婆也走了,留下孤零零一个人的她。
她讨厌冷清。
东城这座城市冬冷夏热,自古多瘴气,其实不是一个宜居的地方,但这里有她的朋友,她的血亲。
至少这里热闹。
…热闹极了。
“你说什么?”她哥风尘仆仆赶到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想要干什么?”
“离婚。”休息了一下午,嫂子脸色好看很多,“累了,不想和你过了。”
她哥用一种离大谱的表情看着嫂子:“我说宁芙,不至于吧?出事的时候我也不在你身边你怪我干什么?”
“我不怪你?”嫂子失控了一般猛地拔高了声音,“说保姆太贵想降薪结果人家拍拍屁股走了的是谁?想让你妹妹打白工的人是谁?我都没好意思跟人家说为什么不重新请保姆!你好意思吗?”
她好像说过…
钟嘉慧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一头撞上吴霖的肩膀,头盖骨碰肩胛骨,她忍不住轻嘶一声,就有一双手搭上她的肩膀轻轻捏了捏,一个声音吃味又带着怒气在她耳边说:“你不回家就是想给你哥当保姆啊,钟嘉慧,你挺有能耐。”
“……”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了呢!”嫂子一拍床垫,架子上的点滴瓶猛地一抖,“她烫伤了手我就没好意思让她再来,你说怪谁?”
她哥嘟囔了一句:“那也不能怪我啊,我又不在现场。”
“是,你是不在现场,”嫂子冷笑,“直到现在你也没问过我一句死活,我摔倒的时候第一个给你打电话,响了足足一分钟都没人接通,你知道那时候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不知道。”
“我在想,我们俩就要完蛋了。”持续一整天的疼痛和等待中磨平了嫂子的愤怒,只有在在意一个人时才会产生的喜怒哀乐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平静,以及早脱身早快活的迫切。
“当你满嘴胎儿死活时,我心冷了。”提起胎儿,她苦笑了一下,“我甚至庆幸他没能活下来,这样我就真的跟你没关系了。”
她怀了那么久的孩子,看着平坦的肚皮一点点鼓起,从安静地沉睡到拿手和脚踹她的肚子,她几乎都能想象出这是一个多么漂亮,可爱的孩子!
如今都成了一场空。
她甚至都没能见上他一面,他应该是一个多讨人喜欢的孩子啊!
“…嫂子…”钟嘉慧弱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什么,身体为重,别哭了。”
“你是个善良的姑娘。”嫂子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这个家能养出你这样的人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同情,钟嘉慧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不知她有什么值得同情的。
“但对你来说,却是倒了大霉了。”嫂子的声音很同情,也很温柔,“我婆婆应该是个很好的人,可惜下场不好。”
钟嘉慧抿嘴:“妈妈生病了,这天灾**的,谁也没办法。”
“或许她是天灾,我却是实打实的**,我受不了他们,我要先跑了。”嫂子说,“可惜你跟他们打断骨头连着筋,顾忌这么多,想想都替你担心。”
钟嘉慧骨头一阵阵发寒,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她哥,显然她哥也被这一番言论震惊到了,张大嘴巴活像只青蛙,但随即眼底溢出不满来:“不是我说,宁芙,我这人哪里坏了?”
“你不坏。”嫂子扭过头盯着他,“你只是自私,我出事,你只是舍不得出改签的机票钱。婆婆生病,你又去过几次?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哥脸一阵青一阵白:“我忙事业啊…而且我妹在呢。”
“是啊,你忙事业。”嫂子冷哼,“你爸娶个有钱新媳妇的时候你倒是不忙了,那时候婆婆才走了三个月不到呢。”
“……”
钟嘉慧听不下去了,她心里一阵阵发堵,扭头就想走。
推门而出的瞬间,嫂子喊住她,说了一句跟罗芸一模一样的话。
“嘉慧,凡事先想想你自己吧,别吃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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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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