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嘉慧还没能想出个好歹来,手机又嗡嗡响起来,她低头一看,电话号码看着有些眼熟,刚把手机举到耳边,电话那边的人声混浊得像是蒙了一层纱布,影影绰绰地叫她的名字。
“嘉慧,我肚子疼…”嫂子无力地说,“你哥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我现在该怎么办…”
钟嘉慧霍然起身,椅子在地面上拖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她一把抓起钱包外套,大步往外走:“你在哪里?去医院了吗?”
“在家里,”嫂子都要哭出来了,“我肚子真的好痛啊…”
“还没吃完怎么就走了?”姜姨急忙追出来,试图拉住她,“再多吃点儿啊,不然…”
话音未落,嫂子突然凄厉的尖叫起来:“我在流水!我下面在流水!啊啊啊啊!”
尖利的声音穿透播放器直直撞入姜姨的耳膜里,犹如惊雷炸响,姜姨游移不定地瞄了手机几眼。
叫得跟杀猪一样,听起来倒像凶杀案,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刚想往后退,钟嘉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帮我个忙。”
“——我儿子快三十了连跟个女的牵手都没有,不是我胡说,这事我真没有经验啊…”
十分钟后,姜姨跌跌撞撞跟在钟嘉慧后头,神色有些慌乱:“您千万别指望我能接生啊,我不懂的,哎?要我准备毛巾热水和剪刀吗?”
“不用,这是医院的活,”钟嘉慧站在哥嫂家门前按门铃,默了默,又说,“最好是不用。”
嫂子这胎还不足八个月呢,要是现在就给生下来,也不知孩子要受多大罪。
话音刚落门就被打开了,嫂子扶着墙脸皱成苦瓜,惨兮兮地朝她伸出手:“我摔了一跤,现在肚子好痛啊…孩子会不会没了啊?”
钟嘉慧一把扶住她,冷漠地说:“我不知道,现在送你去医院,姜姨,麻烦搭把手。”
姜姨忙有样学样一把搀住嫂子的手,两人把她拉拉扯扯扶进电梯,出租车里的司机还悠悠闲闲地吞云吐雾,看到一个大着肚子的孕妇挂着惨白面色跌跌撞撞地向他走来,吓得一抖,烟灰就这么给他新买的西装裤烫了一个崭新的洞。
吓,大事不妙。他哆哆嗦嗦把烟按灭,麻溜地下车开门,又抖着嘴皮子问:“妹子,这是要生了吧?咋不叫救护车呢?我寻思我这车也不像救护车啊…”
钟嘉慧“砰”地关上车门:“司机,麻烦去红十字医院,越快越好。”
司机浑身一激灵,猛踩油门,油电混动车“呲溜”就往前冲去,吓得姜姨大喊:“悠着点!悠着点啊啊啊啊——”
灰色加长轿车风驰电掣从单车电驴中穿过,医院贴着红色十字的钢铁大门的空地上随即响起尖锐的刹车声,来来往往的人见怪不怪地让出一条道,司机大步打开车门,把大着肚子的女人半扶半抱地带进了医院。
“护士,她摔了一跤,腹部抽痛,您看要怎么办?”
钟嘉慧扒在前台喊低头的护士,护士头也没抬电脑打得哗啦啦响,随即鼠标一按小型打印机滋滋滋吐出一张纸条,被护士随手一撕递了出去
“三号诊室赵医生,”护士语速飞快,“下一个。”
背后随即有人一把撞开钟嘉慧,干涩的尾音带着惊慌:“护士,我媳妇喊肚子痛嘞,你快给看看——”
“痛…”嫂子一把抓住钟嘉慧的胳膊小声哀叫,“痛…”
钟嘉慧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嘴唇从苍白变成青灰,眼珠血丝暴起,就连紧紧抠住她的手也从青筋直暴一点点松开,紧接着,整个人从上往下一瘫。
“——嫂子!”
护士猛地抬起头,轰地从座位上站起,大声咆哮:“快来人!这里有孕妇晕倒了!”
一时间整个大厅就像热油里加了开水瞬间鼎沸四处迸溅开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到瘫坐在地面的孕妇肚子上,一时间议论纷纷,同情的叹息的声音起此彼伏。
“可怜嘞…”“这什么情况?”
“也不知孩子还能不能保住…”
“医生呢?”
“——让一让让一让!”
人群之中忽然响起急救车滚轮噜噜的声音,两个穿白衣的医生一个抬脚一个扛腋下把人扛上了急救车,一边高喊着“家属呢?”一边喊着让一让从人群中挤了出去。
钟嘉慧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扒拉出一条路,就看见急救车拐了个弯进了电梯,她刚想跟上,电梯镀银白色的门哐当一声在她眼前关上。
显示屏里的数字不断变化,1…2,最终叮咚一声在3楼停下,钟嘉慧看了一眼数字,扭头进了另一架电梯。
姜姨赶忙挤了进来,三楼一下子就到了,钟嘉慧一踏出电梯,一个年轻医生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你是孕妇家属?”
“我…算是…”
“孕妇因腹部受撞击胎膜早破产生流产症状。”医生连珠炮语面色冷凝,“孕妇现在神志不清晰,需要家属做决定是要剖腹产还是顺产,我先给孕妇输液试试能不能让情况稳定下来,你要尽快做决定。”
钟嘉慧看着他扭身进了病房,只觉得脑子嗡嗡响,姜姨小心地戳了戳她的胳膊:“您嫂子爸妈呢?”
“——好像没了。”
“她公婆啊,他们总生过孩子吧。”
“——那也不一定。”
她妈生了两个孩子她爸都不在身边,继母是根本没生过孩子。
姜姨嘟嘟囔囔的:“我当年早上还在割秧呢,晚上孩子一呲溜就出来了,现在的女人真金贵啊,要我说顺产就挺好的,既不用在肚子上划口子,生下来的小孩也聪明哩。”
钟嘉慧一言不发给她哥打了个电话,不出意料仍然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关机中,她叹了一口气,又给她爸打了个电话,嘟嘟几声响后终于有人接通了,一开口就是继母那个不耐烦的中年妇女的声音:“我不是说你哦嘉慧,但现在大早上的找你爸,也太不体谅他了吧?这一把年纪了被吵醒,很折寿的哎。”
眼前的挂钟滴答滴答刚好走到十点,钟嘉慧沉默了一会,才说:“我嫂子在医院,可能要生孩子了。”
继母一愣,随即夸张地:“啊!”了一声,紧接着电话里传来女人夹着嗓子的说话声:“老公!你要有孙子了!”
“什么?”
“你儿媳妇要生了!”
电话又滋滋响了一下,被她爸接过,他确实是刚睡醒的迷糊模样,浑浑沌沌地问:“是嘉慧吗?你说什么?”
钟嘉慧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医生的话,她爸还没来得及说话,电话就被继母一把抢过,声音带着焦急:“这怎么能剖腹产,要是划伤了孩子怎么办?打麻药影响孩子怎么办?你妈当年生你我就在旁边,生了三个小时就把你生下来了,顺利得很,要我说就选顺产嘛,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听我的准没错…”
钟嘉慧一把挂断了电话,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推门而出的医生:“您的建议是什么?”
医生一怔:“我建议剖腹产,但无论选哪一种,都是有风险的,我只能尽力保证孕妇的安全,但胎儿太小了…”
他没把话说死,但所有人都明白原因。
手中的手机嗡嗡地响,钟嘉慧看了一眼就按灭了它,对医生说:“哪一种对孕妇好,就选哪一种。”
医生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好,那就去签手术同意书吧。”
“——不好意思,只有直系亲属以及有委托授权书的人才有权签字。”护士轻轻皱了皱眉头,“您没有签字权,请问近家属在身边吗?”
钟嘉慧一口气梗在了胸口,忍不住轻轻捶了一下腿侧,微微的钝痛让她找回了一点理智,她按亮手机,一次拨打了她哥的电话。
嘟—
嘟——
#%…!
钟嘉慧暗骂一句,一把按灭了手机,忍着愤怒对护士说:“联系不上,就当人死了吧。”
小姑子陪着来医院这是还算罕见,但没人签字这事却不算罕见,护士轻叹了一口气,对同事说:“上报吧。”
同事刚一点头,医生一把推开门,声音高兴地变了调子:“孕妇暂时清醒,家属快过来!她要交代事情!”
钟嘉慧心头一跳,三步并做两步跑进了病房,只见心跳检测仪的曲线微弱得近乎拉成了一根曲线,雪白的顶灯照得嫂子的脸一片亮白,脸上的呼吸罩氤氲出微微雾白,嫂子费劲地喘着气,虚弱地睁开眼睛,压在被子上的手轻轻一动。
“嘉慧。”她无声地说,“我不想死…”
“我知道。”钟嘉慧握住她的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你放心。”
嫂子又喘了几下,才说:“你哥呢?”
“…”
钟嘉慧的手紧了紧。
嫂子在一片沉默中察觉出了什么,人在察觉到自己生命流逝之时的脑子格外清醒,她拼尽全力握住钟嘉慧的手,说:“嘉慧,我想活…只要我能活下来…你要帮我…选择…签字…”
她呓叹似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又沉沉合上眼睛。钟嘉慧仍旧握着她的手,扭头对赶进来的护士说:“你听到了吗?她要我做决定,现在我有没有签字权?”
护士还没点头,旁边的医生就忙不迭催促:“有有有!快签字!时间不等人!快快快!”
哐当!
手术室大门刚在眼前慢慢闭合,钟嘉慧就觉腿一软,缓缓瘫倒在椅子上,姜姨给她递了一杯水,有些埋怨:“您怎么就签名了呢?要是出了事怪谁?”
“尽人事听天命吧。”钟嘉慧把头埋在手中,深深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背上被冷汗浸湿一阵阵发寒,手心湿漉漉地粘腻。
她这下才有空接通继母坚持不懈的电话,一打通对面就是劈头盖脸的质问:“嘉慧你太没大没小了!怎么能挂长辈电话呢?”
傻子才会听她哔哔赖赖。
钟嘉慧扯了扯嘴角:“对不起,刚才有点急。”
“我们在去医院的路上了。”继母罕见地忍住了怒气,哔哔叭叭的喇叭声盖过了她的声音,“…保住…”
…
“胎儿没保住。”医生摘下口罩,“孕妇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什么!”继母猛地站起来,声音尖锐刺耳,“——你说什么!”
医生无奈摇头:“胎儿在剖腹过程中停止了心跳,我们已经尽力了。”
“这么说是因为剖腹产把孩子弄没了?”继母瞪大了眼睛,迅速转过头,满脸痛惜柔声说:“嘉慧,不是我说你,怎么好随便签字让人家剖腹产呢,这是要遭天谴的。”
坐在继母身边的爸爸也叹了一口气:“嘉慧啊…”
钟嘉慧的手机一直在嘟嘟响着无人接听的提示,她一把把手机拍在椅子上,说:“你们问我?你们怎么不去问哥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
“你嫂子生得这么早他哪里知道。”继母说,“她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你没做好决定把她孩子弄没了,这不是该问你的事情吗?”
两人的视线带着谴责落在钟嘉慧身上,钟嘉慧仰起头,身躯轻轻地颤动,过了一会,她喘了一口气,又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因哽咽而变了调:“可是嫂子活下来了啊!。”
“孩子没了,多可惜啊…”
钟嘉慧像被刺到了似地弹起身,红着眼眶瞪着继母:“你是在怪我吗?。”
继母慢条斯理地摆手:“阿弥陀佛,没有,我只是在可惜…”
瞬间委屈和莫名的愤怒如同潮水般涨上心头,消毒水的味道,中老年人沙哑的声音,手机一直无人接听的嘟嘟响和白花花亮眼的顶灯扭曲成格尔尼卡般抽象而尖锐痛苦的画面,钟嘉慧的胸口不住起伏,艰涩地张开口:“我…”
她顿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继母继续用一种失望的眼神看她,她难受闭上眼睛,只觉得黑暗中仍闪烁着白炽灯刺眼的灯光,落在腿侧的手攥紧又松开,,待指甲将在此深深陷入皮肤时,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她。
“妈,”身后的声音沉沉带着不满,“话不能乱说,有损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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